『窃明【全本】-2』

  

身在山中不自知第11节


明朝理论编制:一个千户所应该拥有一千零一十二户军户。足够为一个千总队提供三百到五百名士兵,并配上足额的武器、装备,还能承担这 些士兵的粮饷。

而千户和百户这些世职军户脱离生产,子弟的任务就是锻炼作战技巧,学习兵法。这样国家一旦有事,世袭的军职家庭可以提供出优秀的子弟 来充当千总、把总等职务。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千户、百户等世袭军职人家越来越向地主靠拢,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算帐、收租、开酒楼、做生意样样精通,但是领 兵作战却完全不能胜任了。

而普通军户不能摆脱军籍,不能参加科举考试,土地也不属于个人所有,收入也是卫所的,明朝的士兵是一群彻底被绑在土地上的奴隶,地位 大概相当于俄国的农奴。

到了晚明,除了军户间的通婚以外,就是娼妓也不愿意嫁入军户家,至少农民的子孙还有个盼头——勤俭有可能上升为富农地主,聪明的农家 子弟可以做个小吏,甚至考上秀才从而免去赋税。

几百年来,残酷和完全没有盼头的生活让军户子弟不断逃亡,年轻人想尽办法改姓自卖为将领的家奴以便脱离军籍。虽然国家不断把犯人充入 军户,但是几十年前,卫所的军户数量就凋零到完全无法提供兵员和装备了。

所以从名将戚继光开始,募来的士兵成为了大明军队战斗力的基础。可惜几十年下来募兵制也开始败坏,地方官员和将领从军户中招募士兵, 从而同时双重贪污国家募兵费用和卫所出产。就黄石所知,采用募兵制的广宁野战军,一个千总队大约有一百名少量持有武器的士兵,而广宁 地方部队还采用卫所制,一个千总队平均只有五十名士兵。

“本将先给你一千两白银的士兵安家费。以后每月会拨给你三百两银,。但是不要大肆声张,因为一般的千总队每月只能得到一百五十两到二 百两。”在这个关头,孙得功显然对蝇头小利没有什么兴趣了,加上孙得功是王化贞直属部下。没有太多的人需要孝敬。

“是。我广宁军军饷是每兵每月一两八钱。属下会足数招募二百名士兵的。”黄石当然更没有在这个时候喝兵血的打算。

“完全可以招募三百人,一个兵你一个月给一两他们就千恩万谢了。根本不用给足。”孙得功不满地说。

“大人高见,属下担心的是士兵会心有怨言,紧急的时候还要他们出力啊。”

“嗯,如果不是怕太过张扬,你收一部分人做家丁是比较稳妥的办法。”孙得功想了想,也同意了黄石的说法。

“家丁?大人,属下愚昧。”

“是,就是让他们改姓黄,这样朝廷给半份军饷,剩下的你给,一般来说,家丁肯定拿的比普通士兵多,而且从此以后你无论调防何处,任何 职,家丁都是跟着你走的,他们会死心塌地跟你干。”

这番话说得黄石目瞪口呆,“大人,这也行么?把朝廷的士兵变成家奴?”

“怎么不行?”对于黄石这个军盲,孙得功也只能耐住性子解释了一下:“我给你仔细讲讲吧。”

出于节约开销、增加兵员的目的,朝廷鼓励带兵的将领把私人家奴贡献出来,计口付给提供家奴当兵的将领一半的军饷。到了黄石这个时代, 明军士兵的种类早已从原始的骑兵、步兵两大类变成了骑兵、步兵、家丁三大类,这种分类办法已经出现在朝廷正式的文件上有几十年之久了 。

这个政策出台后不久,高级将领就开始克扣军饷,然后威逼利诱,把大量普通士兵收买为家丁。很多普通士兵为了得到足额军饷就选择变成家 奴,成为将领的私人武力,利用国家财富把国家军队变成家奴,这么便宜的买卖当然高级将领一个个都趋之若鹜,武库领取的装备更是往往用 来优先装备他们的家丁。

“不过你不行,一个小小的千总,几年前还是要饭的。怎么可能有钱收买家奴。算了,你还是招募二百士兵吧。”孙得功作为辽东几世的豪门 ,已经拥有不少田产,但是黄石一开始就收买家丁还是太招摇了。而且他眼下的职务也还是太低了,游击以下的军官还无权享用这些游戏规则 。

“是,属下明白。”

目前黄石可以说得上一个半吊子军人,因为没有部下,所以出操、训练基本与他无关,自然更不需要考虑粮饷等千总军官必须考虑得问题。等 他花了几天时间熟悉了亲兵后,就带领他们开始了兴冲冲的挑选士兵的工作。

几个狗仗人势的亲兵陪着黄石连续巡视了一批卫所的军营,但是黄石很遗憾地发现,卫所的士兵身体状况比黄石见过的大部分乞丐更差。军户 们早上出操,被军官奴役,下午为自己的生活挣扎,艰苦的生活压弯了大部分士兵的腰。

很多名册上所谓的壮年士兵,黄石叫来一看后发现早都是面黄肌瘦,满脸皱纹的小老头了。跑了两天,黄石才找了不到二十个满意的士兵。

“贴榜,募兵,无论是不是军籍都可以,标准是能连续拉开强弓二十次,半个时辰负重行军五里。”失去耐心的黄石对亲兵下令:“安家费十 两,月钱一两八钱,立刻去吧。”

亲兵们对视了几眼,其中一个胆大的叫杨炉火的亲兵对黄石说:“大人,属下以为这些军户士兵,只要每个月发七、八钱就会满意,安家费不 给都可以,随便给几两更好。可是哪些招募的恐怕真都是冲着十两安家费来的,月钱再少也要给一两,已经招到的这些士兵恐怕也要水涨船高 ,请大人明察。”

黄石微笑着听完了这段话,无论如何亲兵永远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的:“这样很好,以后你们有意见要立刻提出来。”

“大人这么说真叫属下惶恐。”

“不过我不打算克扣军饷,我要一批真能打仗的壮士,这也是孙大人交待的任务。”

“是,大人,属下立刻去办。”杨炉火更不多话,鞠了一个躬就要大步退下。

“杨炉火。”黄石觉得这亲兵肯定是算过命,五行缺火缺得厉害才起这么一个名字。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我需要一个亲兵队长,找来的那些士兵也需要一个代理把总,你愿意做什么?”

“全凭大人吩咐。”

“那就亲兵队长。”

“谢大人提拔,为大人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就在黄石开始打造自己嫡系部队的时候,镇江战役的消息已经传到广宁,毛文龙复土数百里,安抚辽民几万,整个辽东震动。王化贞命黄石趁 机去辽阳,明为投书努尔哈赤,暗带密信给李永芳,顺便侦查一下后金领地的民心士气,看看是不是有机可乘。

(第11节完)

(本章完)

外传

《国史记太祖实录》

天启元年,明御建虏于广宁,王化贞巡抚辽东。明军屡战屡败,官兵心胆俱裂,视辽域为死地。化贞重金募壮士,欲窥虏辽阳虚实,无有敢应 者矣。

太祖慨然领命,时有人说太祖,往辽阳徒死无益,太祖不听。

既入虏境,太祖智计百出,入死地而后还,尽得虏之虚实。

史氏敬曰:夫勇者,义之所在,虽险无惧。智者,言必有中,庙算无漏。遥想太祖当年,微躯仗剑,笑论风云。自古智勇者多矣,无过于国朝 太祖也。

夫兵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明廷既晓虏之虚实,胜负之数本不足问。不意孙贼倡乱,节外生枝,未竟全功,惜哉。

第二卷 丈夫何须百万兵

丈夫何须百万兵第01节

接下命令后,黄石把募兵、练兵的任务和亲兵们交待了一番,就穿着崭新的军服赶回柳河,鲜衣怒马正好衣锦还乡,在很大程度上黄石已经把 柳河当作自己第二个家乡了。

到了柳河的时候是下午,他一身行头立刻镇住了镇里的居民,这些年来破破烂烂的军服,乞丐一样的士兵大家见得多了,雪亮的盔甲军服让好 多人甚至以为来了一个将军。

到了老张家,黄石才知道这些日子张再弟一直和赵慢熊学习打猎,家里其他三个男人去军屯收米还没有回来。

骑马来到以前砍柴的树林的时候,在黄石发现两个猎户以前,就听见一声大叫,然后看见张再弟从林子里飞速跑了出来。黄石滚鞍下马,伸出 双臂准备如同以前一样拥抱一下少年,却看见他敬畏地停在自己身前几步,上下打量着自己的铠甲军服。

黄石有点尴尬地收回手臂,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给了张再弟一个用力的拥抱。

这时赵慢熊也走了过来,“黄大哥,你当上将军了么?”

“千总,广宁千总。”

张再弟兴奋起来:“带多少士兵?”

“二百。”黄石的话又激起了一片羡慕和崇拜的声音。

“招我做亲兵吧,我擅长箭术,精于埋设陷阱,一定能为石头大哥出力。”赵慢熊立刻搭话了。

这话让黄石心动了起来,他看中的不仅仅是赵慢熊和自己长久的熟识,主要还是因为这个家伙心思缜密。

“黄大哥,也叫上我吧。”张再弟也雀跃着毛遂自荐。

“等我回来再说吧。”黄石不打算让老张一家卷进是非,只好连赵慢熊一起回绝了。

说完话黄石不忍心看赵慢熊满脸失望的表情,从马上取下两个口袋,交给他们两人:“赵兄弟拿回去一点儿银子,也改善一下生活吧。小弟你 拿好这个口袋,我军务繁忙,没有时间等你父亲回来了,里面是我给你二哥的铜钱,让他赶快成亲吧,一定要风光大办!”

张再弟接过了沉甸甸的袋子,里面的银两和制钱坠得他一个踉跄:“黄大哥,好多啊!不过大家现在都人心惶惶,担心建奴会杀过来,不愿意 把女儿嫁给我们军户。”

“所以我多给你一些钱,另外叫大家安心,建奴平息后方动乱前,不会进攻广宁的。”

“嗯。知道了。”张再弟高兴地答应道。

黄石拍拍他的头,翻身上马,就要离开,旁边一直若有所思的赵慢熊突然问道:“那等建奴扫兴后方呢?”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黄石只是冲赵慢熊笑笑,就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这次越过辽河以后,黄石并没有易装改扮,而是穿着全副明军衣甲大模大样地走在路上,被后金士兵拦住后,他先直言相告是广宁使者,等被 带到后金将领面前后,他偷偷出示了努尔哈赤给的关防印信。

边防将领吃惊之余,立刻就要派一队士兵护送他去辽阳,黄石阻止了这种举动,说太过重视会引起广宁方面怀疑,按照使者礼仪,配给三个后 金随卫就足够了。

走在通向辽阳的大路上,两边的汉民纷纷停下来看着这个罕见的军官,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这种景象了。几个月来,头顶明军军盔的 首级都是被挑在长矛上,被呼啸而过的后金铁骑用来炫耀他们的武功。

更没有人见过这么神奇活现的明军骑士,这些日子,身着广宁军服的活人,都是被五花大绑串成列,从土路上牵过百姓眼前的时候,女真人还 故意大声讥笑汉人的懦弱无能。

路边百姓呆呆地看着,其中还有几个是秀才衣着,黄石看见这次马前又出现了一个文士模样的人。这个人紧贴着路沿直立,目光贪婪地把黄石 衣装扫了又扫,面容扭曲激动,竟然当着三个后金随卫的面,从眼睛中流出泪水来。黄石用力踢了一下马肚子,飞快跑过他的面前,那几个后 金士兵狠狠看了那个书生两眼,也急忙追赶黄石去了。

“在敌人面前流泪,愚蠢啊。”黄石在心中为那个书生的鲁莽而感叹:“人心可用,等我收拾了孙得功,手中就会有一只军队了。”

辽阳周围的警戒明显比上次紧张多了,路上黄石就看见好几队后金骑兵在路上默默疾驰,他知道努尔哈赤发布命令给手下三百牛录,命他们各 带十五、二十铁骑迅速集结,准备兵发镇江平叛,那里汉民受毛文龙煽动,纷纷杀死后金官员,连汉军也大批倒戈,侵入辽东腹地的广宁军每 一天都在变得更加强大。

第二天从辽阳驿馆出来前,黄石仔细擦过了甲胄上每一个鳞片,把扎好的辫子深深藏在颈后衣领里,然后带好头盔,出门上马,在耀眼的日光 下,迎着辽阳城中百姓和士兵的目光策马慢行,直奔辽阳汗王府而去。

到了汗王府,黄石递上王化贞的书信,然后就被后金士兵领到中庭,不久又来人通知他可以离开了,他也奉命去驸马府等候消息。

到驸马府坐下不到一盏茶时间,就看见李永芳和一个青衣文士走了进来,李永芳大刺刺地直接走到上首坐下,文士拢着袖口,踱到桌子后面站 住。

等黄石行过全礼,李永芳就说道;“把信递上来吧。”

黄石犹豫地看了他身后的文士一眼,结果马上就听到李永芳不耐烦地大叫;“他是我的首席幕僚,姓赵,赵先生。”

听了这话黄石再无犹豫,双手捧着密信送到桌子旁,李永芳一边撕开密信,一边冷笑着问:“黄石想不想知道王化贞都对汗王说了什么。”

这种问题黄石自然不敢接口,他知道上面多半都是对努尔哈赤的痛骂,或许还有劝降。李永芳也不理他,低头看信同时讥笑道;“王化贞的信 虽然都是些废话,但是让汗王笑得很开心,说将来捉到这厮,一定要让他自己再读给汗王听一遍。”

李永芳看完密信就递给身后的文士看,那文士接过李永芳递过去的密信看了几眼,立刻大声贺道:“恭喜驸马爷,天命眷我大金,汗王洪福, 磬南山之竹亦不能尽书;驸马大功……”

咬文嚼字地说了半天,文士才看到李永芳和黄石都古怪地看着他,不禁尴尬地一笑;“学生是恭喜驸马爷,孙得功果然请降,汗王大事可成, 驸马爷也立了大功,汗王也会很高兴的。”

李永芳呵呵笑了起来:“黄石下去领赏吧,今天先住驿馆,那两个歌姬也不要召去,总要掩人耳目为上。”

任务又无惊无险地完成了!装出感激涕零的低姿态后,黄石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刚走出书房大门没有几步,突然听见背后一声叫喊:

“黄将军留步。”

(第01节完)

丈夫何须百万兵第02节

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幕僚满脸笑容地赶了过来,“驸马爷说黄将军以后和我就是同僚了,要我和将军多亲近亲近,所以就想请黄将军去 喝一杯。”

又是一个来试探的,对这种遭遇黄石也是早有心理准备,当即含笑点头。两个人并肩而行。一路上文士几次布下的陷阱都被他轻易化解,应对 得滴水不漏。很快文士就彻底放心下来,交谈中也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两个人交换着毫无营养的恭维,很快就亲热的如同亲兄弟一般。

“黄某不是将军,先生高抬在下了。”

“黄将军过谦了,现在大金肇造,将军前途不可限量啊。”

“先生过奖了。”

……

黄石很快就搞清楚这又是一个汉人落第秀才,考到了十几年也没有考上,所以对大明称得上是一肚子怨气。正好赶上后金初到辽东的机会,他 就攀上枝头变凤凰了。他的言语中不停夸耀后金的武功,歌颂汗王的勤政爱民。

文士自己更是大有不是后金人,胜似后金人的架势,黄石对这种人很熟悉。那文士言语、表情和动作协调一致,呈现出陶醉的姿态,差点让他 当场呕吐起来。派这么一个白痴来试探自己,李永芳还真是愚蠢啊。

强压住内心对这个人的深深厌恶,黄石也是虚与委蛇,反正花花轿子人抬人,他把调书包拍马屁的功夫放出了一两成,登时哄得文士飘飘欲仙 。黄石嘴上奉承着这无耻之徒,内心里却很盼望他能倒一场大霉。

两只袖子一直拢在一起的文士,走起路来左摇右摆,这姿势让黄石看着就别扭,感觉比小脚女人还不大方,幸好很快就走到了偏厢。

进了偏厢,文士还是一口一个将军地称呼黄石,送上美酒热菜以后,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黄石不怀好意地一杯接一杯灌他,那文士也来者 不拒,不一会儿就醉态可掬了,不过直到此时,他还能捻住长袖,捏起酒杯的时候只探出那根翘起来的小拇指。

揣着手喝酒——真是不可思议的文雅,敬佩到五体投地的黄石一面暗暗学习这种礼仪,一面在脸上堆满阿谀的笑容,听着文士吹嘘如何被李永 芳看重。那李永芳不但是驸马,而且被努尔哈赤编入正蓝旗,拥有大批的牛录不说,还负责大部分的汉军牛录的训练,绝对称得上是位高权重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驸马爷就是这么说我的。”

李永芳武将出身,他的文化素养黄石几次接触下来早就是心里有数。吹吧,反正吹牛也不上税。就算打死黄石,他也不会相信李永芳那个武夫 会知道曹操的诗句:“先生能得到驸马爷的器重,一展所长那还不是指日可待啊。”

哈哈大笑的文士紧跟着打了一个酒嗝,眼光愈发地涣散,根据黄石的经验这人已经快不行了。果不其然,这个家伙醉得已经不再掩饰自己对武 人的蔑视了,他用讥讽的语气说:“黄将军也懂诗词么?哈哈,我念的这两句可是大有来头的。”

短歌行我怎么会不清楚,黄石在肚子里面咒骂着。不过那个文士自然不是黄石肚子里面的蛔虫,他看着嘿然不语的黄石狂笑起来:“我所料不 差,黄将军果然不知道,言语不尽不实,当罚三杯。”

说着他就逼黄石给自己倒酒,睨看着黄石的眼神中满是嘲笑,这让黄石气往上冲,给了他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黄某听说曹贼写这诗的时候 已经有不臣之心,不知道是也不是。”

这话不禁讥笑了文士,还隐隐把李永芳也绕上了,让他愣了一下,尴尬地开始喝酒掩饰。黄石满足地看着他受窘的神情,更高兴他的吹嘘总算 告一段落。

不过也就是暂停了片刻而已,很快文士就又开始了,而且也越来越离谱:“诸葛武侯被先主简拔于草庐,我也被驸马爷从白身邀为首席幕僚, 此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

听他胡扯了半天,黄石才抓住一个缝隙恭维:“先生学富五车,满腹经纶,黄某一介武夫,佩服,佩服。”

这个恭维让文士更不知道自己行老几了,狂态毕现:“我打算向驸马爷进言,镇江毛文龙不过一个跳梁小丑,辽东明军根本就在广宁,只要汗 王破其根本,余孽自然消散。所以还是早日出兵辽河为上!黄将军觉得如何?”

不顾后方积极的敌人,就去招惹正面的静坐大军,更不知道应该趁敌军弱小的时候加以消灭,就这白痴水平还敢去献计。黄石在内心冷笑了起 来,他越来越希望能旁观这个二百五汉奸被抽一顿鞭子了。

所以黄石急不可待地添了一把火:“辽东战局确是如此,先生洞若观火,这就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先生应该立刻去献计!”

“我日前还觅得元太祖诗一首: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文士摇头晃脑地读完海陵王完颜亮 的大作,脸上又露出恶心的自得笑容:“等我献计汗王兵发辽河,马踏广宁的时候,我定要把此诗敬献汗王!”

海陵王写完后就被宋军打得一败涂地,死于乱军之中,把这种不吉利到家的诗献给努尔哈赤,估计马上就能享用骑木驴游街的待遇,黄石现在 算是明白眼前这位爷的水平了,难怪考了几十年还没有考上秀才了。

“先生真是大才,”黄石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咧着嘴,又是双手捧着一杯酒敬上:“汗王必然大喜,先生飞黄腾达之时,千万不要忘了我啊。 ”

文士竟然没有酒杯,更没有接过话茬,脸上敛去醉容,目光清澈明亮,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的狂妄,这明亮的目光渐渐拢成一个针尖——刀锋一 样得在黄石脸上刻动。

片刻后,文士冲着黄石淡淡一笑,掉过头,甩了甩袖子,伸出一只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弥漫出的杀气让黄石腾的一下子站起,手里的酒杯掉 在地上,发出刺耳地破碎声。他倒退到屋脚,一伸手就把腰刀抽了出来,屋子里顿时寒光四射。

仿佛没有感觉到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般,那个文士从容喝下那杯酒,才出言对着黄石侃侃而谈:

“若是海陵王是刘裕那样的伟丈夫,一十七人便可灭朝夺国,肇纪立极,何须百万雄师?若不是真男儿,纵有精兵猛将,也不过身死国灭,为 天下笑尔。黄先生,你说是也不是?”

(第02节)

丈夫何须百万兵第03节

“你是镇抚司的属下还是内厂密探?”文士自顾自地拿起筷子夹菜,握住筷子的手经络纵横,饱经沧桑,诉说着主人的征战经历。他瞥了一眼 黄石:“不对,内厂密探从来都用身材不起眼,长相更不起眼的人,阁下看来是镇抚司属下。”

吃了一口菜后,文士身上发出来的杀气愈发强烈,但是他过来的眼色中出现了一抹惋惜:“年轻人终究还是太轻浮了。你很想深藏不露吧?可 惜一旦看到有人认贼作父,就情难自抑,必欲见其人覆亡而后快。说明在你心中,毕竟还是以我大金为短暂,以明国为长久啊!”

握着腰刀的手因为用力太大已经开始微微发抖,黄石几次都要忍不住挥刀砍过去,但是对面文士却看都没有看那利刃一眼,脸上平静的神态足 以让所有征战沙场的老将相形见绌,他总算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一些,控制着喉咙发出声音:“在下不是锦衣卫。”

文士轻笑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久闻明国人杰地灵,想不到连广宁军一个小兵都会写字,难得啊,而且还精通诗词,谈吐比得上举人秀 才了,更是难得啊。”

黄石心中已经转过了几百个念头,汉语如此流畅,精通华夏典故,身上散发出的更是生杀予夺的王者气势,他已经百分之百确认了眼前人的身 份。黄石苦笑着收刀入鞘,没有希望了。收起刀后,黄石屈伸了一下已经要开始痉挛的右手五指,盯着它们看了看。手指因为十几年苦练大字 而微微变形,对方在自己递信的一瞬间就注意到这点细节,真是惊人的眼力啊。

两人水平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自己这么小心隐藏,还是一下子被挑出了这么多马脚。想到历史上对这个人的记载,黄石只能希望关于他爱才 的纪录都是真的,不是满清皇帝为祖先涂脂抹粉的胡扯了。

“小人见过贝勒爷。”他学着后世的辫子戏打了一个千。

这次轮到文士怔了一下,随即也不再掩饰:“你是如何得知本贝勒身份的?”

既然敢捅破这层纸,黄石当然已经想好了答案,本来李永芳的神态、动作就有不少蛛丝马迹,现在当然是一通百通,加上流传在辽东的一些传 闻,黄石的解释也似模似样。看到黄石这么短时间内就东拉西扯地搞清楚一切,文士的脸上杀气越来越淡,等黄石说完就点头赞道;“见微知 着,先生真是奇才,请坐下说话。”

解下配刀扔到一边,黄石重新坐到了桌子边。文士很有耐心地等他坐定后才发问:“先生姓甚名谁?来我辽阳有何打算?”

自从奉命来后金这里作细作以后,让黄石就意识到身份不明可能会惹来很大的麻烦,所以他早就把来历编造得天衣无缝了,等听到这问题后, 黄石暗自叫了一声侥幸,把大套故事和盘托出,如果不是早有准备,他知道绝不可能瞒过眼前这一代雄主。

“黄石是北直隶人士,商贾世家……

少年开蒙,勤练书法……

家父不幸……

贪赃昏官……

处斩,妻子流放三千里……”

文士本来以为黄石是明廷派来广宁的密探,那当然是杀之而后快。现在就不同了,分享过黄石的感人故事后,他有些恻然地问;“黄石你的身 世这样惨,怎么对明国还有眷恋之情?”

见黄石低头不语,文士叹息了一声:“明国终究是父母之邦,人之常情啊,那你又是怎么入广宁军,还做了孙得功的手下?”

黄石又是一声苦笑:“破家逃亡之人,苟全性命于乱世,只求保全首领,讨一口饭吃罢了。”

“不错,不错,这个应该是黄石你的心里话,不过良材美玉难自弃。”

文士频频点头,又开始聊起民政、军务。不拼命证明自己就没活路了,黄石抖擞精神,把后世的理论和当前的实际相结合,洋洋洒洒也都是长 篇大论。聊了一个多时辰,文士终于对黄石展颜一笑:

“这里终究是驸马府,说话不方便,今天的事情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明日你溜去赐给你的府第中,不要有丝毫声张。”

“是,小人遵命。”

走出驸马府后,黄石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的驿馆,对方惊人的气势还在震撼着他,窒息的感觉根本无法描述,他脑子里真剩一个念头:“豪杰 ,豪杰,豪杰……”

天明以后黄石就换上后金汉军装束,溜到商人细作的遗留房产——现在是他的赐第中去。大房子里没有几个活人,只有那两个歌姬和几个老妈 子、下人。黄石也不多话,立刻让他们洒扫一下客厅、书房,同时准备茶叶。他注意到走到街口有个后金士兵,那个士兵一直注意他,看见自 己进门的同时就掉头离开了。

装扮还是很普通的皇太极果然很快就来了,黄石也不多礼,陪着他在宅子里转了一圈,两个人走进书房后,继续起昨天的话题,这个时候就显 出现代人的长处了——视野开阔。虽然皇太极暗地里给黄石下了一个驳杂不精的定语,但是也对他的杂学有些佩服。

今天时间充裕,充分展开话题以后,皇太极判断眼前的人算是一个值得拉拢的人才。在识字率不到百分之五的时代,任何知识份子都值得拉拢 ,何况一个精通杂学的黄石呢。皇太极言语间不露痕迹地称赞了一番,让黄石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起来,毕竟能被一代豪杰这样垂询,怎么也 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吧。

对民生的探讨结束后,下人送上了茶水,皇太极饮了一口,发出看起来很真诚的感叹:“黄石你的房子实在太小了,这茶也配不上你胸中的锦 绣。”

这是暗示自己应该有更好的地位么?黄石在脸上装出抑制不住的感动:“贝勒爷错爱了。”

“本贝勒从来没有看错过人,”皇太极非常自信地断言,然后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命令:“父汗已经命令本贝勒和大贝勒阿敏统军前往镇江,黄 石你跟我一起去。”

“是。”

“既然你要留在我身边一段时间,依你看该如何向王化贞解释为好?”皇太极也打算顺便考察一下黄石是否机敏。

(第03节完)

丈夫何须百万兵第04节

黄石想了一想回答说:“小人可以让孙将军密报王化贞,就说小人已经深得信任,此次冒险潜入大军同去镇江,目的是为了打探军情。”

“甚合吾意,本贝勒已经让抚顺驸马给孙得功去信了,就是按照这个说法写的。”具体处理不会像黄石说得这样简单,但是皇太极对他的机变 也很满意,这个人看来只是历练不足。

“贝勒爷英明。”

屋中顿时响起皇太极爽朗的笑声:“黄石你的计策和我完全一样,说我英明不就是夸你自己吗?”

“小人狂妄了。”

“那就是说我不英明了?你好胆啊。”皇太极又取笑了他一句,无形的亲密气氛随即在两人之间腾起:“过两天就出发,好好准备一下。你还 没有打过仗,对吧?”

“是。”

“哦,那你对行军打仗总是有兴趣的吧?”皇太极掏出一张地图给黄石看,向一个人请教会让那个人觉得你看重他,信任他。至于黄石说得对 不对,皇太极并不在乎,反正错了也没关系。皇太极带着鼓励的微笑发问:

“现在我和阿敏出兵三千,李永芳统汉军五千。黄石你说说看,应该如何进攻毛文龙呢?”

黄石假装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背诵历史上后金的策略:

“先引三千铁骑直逼镇江,使得毛文龙只能龟缩其中。然后让李永芳清扫四周叛乱,等镇江变成孤城一座,齐集大军攻打。先清枝叶,后去根 本,就不会有流窜之患,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毛文龙。”

黄石流利地说完他记得的东西后,皇太极默然了良久。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变得低沉,口吻也是郑重的询问:“可是这样就给了他固守待援 的时间,如果大批明军到来,镇江就要变成持久战了,难道不应该迅速拿下镇江,以防备援军到达么?”

黄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贝勒爷所虑无非就是明军增援开进城内,并携带来大量弓弩火器。但是小人以为:明廷党争不休,互相攻击推 托,等商量好了不知道要过多久。所以小人敢拿项上人头作保,短期内绝对不会有一兵一卒来援!”

黄石话音才落,皇太极就是一拍桌子,抬起头喝道:“黄石!”

黄石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垂首谨立:“小人在。”

只听皇太极低声喝问:“你以前从来没有指挥过作战么?”

黄石暗自嘀咕,难道是自己记错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这确实是小人第一次参与军务。”

登时半天皇太极没有说出话来,最后他拿出了一个包裹,打开以后是一套纶巾羽扇:“黄石,这是我让几个福晋昨夜赶出来的,希望你能收下 。”

这礼物的寓意黄石自然明白,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被皇太极这样看重,几年来像狗一样地悲惨生活,终于有人意识到自己跨越时代的能力了么 ?这时候黄石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的情感了,更不知道说什么好:“贝勒爷,小人……”

皇太极把东西轻轻放在桌子上,拿起扇子,手指在边缘上弹了一下:“这些羽毛都是本贝勒亲自挑选的,长短相同,粗细均匀,黄石你看如何 ?”

说完皇太极就把扇子递过来了,黄石恭恭敬敬地接过扇子,几股异常的对立情绪开始争夺黄石的大脑,他忍不住在心里提醒自己:警惕啊,警 惕,只要黄石你稍有松懈,就是千载骂名啊。但是胸中另一种声音也同时响起:不需要再奋斗、冒险了,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一伸手就可以握 住它了。

因为这激烈的思想斗争,黄石一时间忘了回话,也没有作出任何表示的感谢。皇太极微微有些惊讶,这明显超出规格的礼遇和赏识还没有让眼 前人感激涕零么?天人交战的黄石的脸色不停变换着,被对手尽收眼底,冷眼旁观的皇太极觉得把握住了这个人思维脉络,柔声问道:“你不 喜欢么?”

猛然发现自己失态的黄石连忙下跪,掩饰着说:“贝勒爷厚爱,小人愧不敢当,心情巨荡之下失礼了,请贝勒爷赎罪。”

面冲地面的黄石随即就感到一双手扶住他的肩头,把他托了起来,“黄石你坐。”

把他按到椅子上坐定后,皇太极也微笑着坐下,拍打着手中的扇子:“昨天黄石你谈话良久,主要是内政、民生,很多东西是发前人之所未想 ,本贝勒回去后,彻夜思虑,触动很大。虽然书生气还是很重,很多计划都是想当然,但是那只是历练不足,稍加磨砺就可堪大用。故本人认 为找到了自己的范先生,就让福晋们把这羽扇纶巾赶制出来。”

说完这些皇太极放下扇子,示意黄石喝茶,不要太拘束。等黄石战战兢兢地放下茶碗后,他又继续说下去:

“想带你去镇江,本意不过是你见识一番治国的艰辛,但是没有想到你对军事也如此有见地,与父汗和本贝勒看法不谋而合,难得的是,这些 都是我们多日议论,分析了明国天子、大臣的性格以后方才定下的军略,而黄石你对情报种种一无所知,竟然就能洞悉其中关键,当真难得啊 。”

这些夸奖一入耳,黄石就暗自叫了一声惭愧,剽窃历史人物的正确决断太容易了,当然不需要知道什么细节情报。

不料夸奖的话犹在耳边,皇太极就开始摇头了:“黄石你收敛锋芒,大概就是为了避开我大金的耳目吧。从昨天的态度可以看出,你对范先生 这种辅佐父汗,对抗自己父母之邦的人一定很看不起。这也是人之常情,本贝勒不怪你。但刚才看你的神情,本贝勒已经明了,你是绝不会甘 心情愿为我效力的了。”

这些话说得黄石寒毛倒立,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皇太极已经很重视自己了。他记得历来对这种有才干的人,君王一律是本着不为我用,便杀 之而后快的。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对面的人又开始说话了:“黄石你如果真的原意就此埋葬自己的才能,本贝勒就当作没有遇到过你这个人,还是让你 回到孙得功手下去,如何?”

怎么回答?黄石心头大乱。

(第04节完)

丈夫何须百万兵第05节

昨天晚上黄石苦思脱身之计,觉得皇太极的爱才之心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今天拼命表现,没有掌握好尺度的后果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 脚。黄石心里虽然后悔,但是眼前的难关还是要过。他思考再三,觉得在这种人面前撒谎终归无用,自己现在的心计看起来还远远不到火候, 终于一咬牙,迎着皇太极殷切的目光说:“小人但求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皇太极脸上笑容不变,似乎这个回答早在他预料之中,其实也确实在他的预料之内。“本贝勒一言九鼎,不过你还是要跟我去镇江,今天说得 话涉及到我大金军情,并非是我不放心你,只是想避免你我之间有什么误会。”

这话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样做没有好处啊,黄石脑海里急速地转着念头。他本来想先推辞一下显示自己的“真性情”,然后在皇太极进一步 劝说得时候因为“感动”而誓死效力。这样貌似可以消除对手的疑心,顺带把刚才的不良印象也一起消除。

现在皇太极的反应让他感觉一拳打到了空气,难道他动了杀心了么?魂不守舍的黄石机械地吐出了一声:“是。”

皇太极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哈哈大笑起来:“胸怀王者之心,手持霸者之刃,就算是一把宝剑,也只有王者才能用得了。这天下更是英雄辈 出,豪杰遍地,大金也不缺一个黄石。我并非出言试探,黄石你尽管放心,在孙得功那里好好做事,也同样是为我大金出力。”

皇太极站起来准备走了,黄石的反应让他确信了自己的判断,这个人对明国还有留恋之情,不过不是很强,很容易解决的小问题。离开前皇太 极发出了一声感叹,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华夷大防,竟至于此啊!”

黄石咀嚼着这段感慨:求贤不得的遗憾,还有曹操释云长的惺惺之意,皇太极今天的表现真像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啊,这形象竟然还压得 他生出些愧疚来。

皇太极设计了一个多重反间计:朝廷看见的是使者被扣押,然后放回来;王化贞看见的是细作成功打入敌军,还顺便到后金军中刺探一番。环 环相扣。黄石的第一感觉是皇太极关心自己的安全,但是往深层一想,就算自己出首,奈何空口无凭,不要说朝廷,就是王化贞也未必会不信 孙得功这个心腹。

虽说自己这个联络人的地位很重要,但是黄石反复思考过,后金肯定还有其他的细作,这样大的计谋不可能只维系在一个人身上。自己估计也 已经被编排了些黑材料,如果反水肯定要倒霉,黄石对王化贞的智力和判断力不做任何高估。

“希望皇太极能相信我只是想平平安安度日吧,毕竟我也威胁不到他什么。而且还要我回去坚王化贞之信,总不能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危险杀了 我吧。”

这个解释黄石自己也不信,不过好歹算是自我安慰了,黄石拿起皇太极留下的东西玩赏了起来,确实是赶制出来的,做工显得很匆忙,但是一 根根羽毛都是精选,看得出来皇太极是很用心的。

黄石抚摸着扇子愣了半天,很久才从迷茫中惊醒,他立刻驱赶散自己心头的大片感动:“士为知己死么?可惜我来自一个非常的年代,那里没 有士大夫。在那个时代,人们做得虽然还不够好,但大家都意识到不应该再有皇帝主子了。来到这个时代,下跪磕头的次数够多了,但我没有 作奴才的本能。”

天启元年,八月,黄石穿上了一套后金汉军的军服,跟着皇太极的军队直扑险山堡。

路上他得知努尔哈赤将四大贝勒尽数派往辽南、辽东,其中阿敏、皇太极和李永芳作为中军,共八千人对付镇江广宁军。其余的兵力钳制镇江 四周的异动,后金牛刀杀鸡,显然要一举扫平后方的所有叛乱。

毛文龙似乎还不值得四大贝勒齐出,其他方向连个把门的都不放,黄石私下推测了半天,觉得这只能说明后金在广宁军高层有足够影响力,有 绝对的把握确信广宁军本部——拥有十三万大军的王化贞不会度过辽河,趁虚进攻辽阳。在这些高级间谍的影响下,镇江全城百姓,还有广宁 军毛文龙部的命运,也就因此确定了。

一路上,黄石一有机会就向后金士兵请教弓箭和骑术,这对他来说是难得的学习机会。皇太极的近卫很看不起汉人,他们也不放过一切机会嘲 笑这个笨拙的汉人。结果他们遭到了皇太极的斥责,最后不情愿地给予了一些指导,黄石默默忍受了这些羞辱,现在不是耍大牌的时候。等大 军越过险山堡,和阿敏的军队汇合后,他自认为骑射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镇江广宁军已经全体撤退到了城中,四周密密麻麻布置下陷坑和障碍,皇太极一面命令赶造攻城器械,一面遣人催促李永芳加速清剿镇江附近 的叛乱。周围的汉族义兵大多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失去镇江的支持后,他们肯定坚持不了多久。

皇太极总是信任地带着黄石去观察镇江城防,黄石也总是小心地策马跟在他后面。几天之后,皇太极终于犯下了一个小错误。在前面的人聚精 会神地观察城防布置的时候,黄石却在偷看自己和背后后金士兵的距离,并和到镇江城门的距离加以比较。他第一次感觉到:手中握着改变历 史的钥匙。

手心里隐隐透出汗水来,改变历史的机会离自己的刀还不到一米远。黄石记得一些残酷的历史:仇视汉人的努尔哈赤,残酷的奴隶政策,疯狂 的民族压迫。几百万人口的辽东在几年内降低到数十万,民众成群结队地跑去毛文龙那边,给东江提供了丰富的情报和人力资源,把满族后金 政权窒息在不断缩小的囚笼里。

皇太极,满清承前启后的一代霸王,只要杀了他,后金无论谁继承汗位,不过是一个只知道高压的少数民族集团而已,顶多是一个放大了的奢 安之乱。黄石死死盯着眼前的背影,它的主人会改变努尔哈赤的民族政策,对辽东采取怀柔政策,和蒙古通婚,下令选拔汉人秀才做官。

只要挥手一刀,黄石知道就能彻底改变历史,后金将永远不能控制辽西,更不用说入关了,皇太极创建蒙古八旗、汉八旗,把后金常备兵力从 努尔哈赤时期的三万增加到他的八万大军,把动员极限从天启七年的五万提升到崇祯十五年的二十万。

一刀挥下,历史将截然不同。

(第05节)

丈夫何须百万兵第06节

但是谁会知道呢?黄石内心深处回荡着一个阴冷的声音,谁会知道是我独立击败了华夏的大敌呢?即使成功,朝廷也不过只知道黄石杀了努尔 哈赤的一个儿子而已,毕竟女真现在不过是一个二十万人口的小民族,明朝从上到下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冷兵器大部落有一天会成长为自己的生 死仇敌。

杀不掉皇太极肯定是死路一条,杀了他也未必能逃掉。黄石终于还是没有冒险。他劝慰自己说,这样的豪杰不应该死在他所被信任的人的刀下 ,堂堂正正地击败他才是大丈夫所为。既然有了说服自己的借口,黄石就放下了这个念头,静静等在一边。

“好了,黄石,我们回去吧。”随着话音响起,皇太极拨转马头,当前向大营跑去。

紧随其后的黄石也赶快抽了马儿一鞭:“是,贝勒爷。”

跑回大营,皇太极轻松地跃下马,随手把马鞭交给一个包衣,大步走回帐篷,其他后金士兵充满敌意地看着随着他脚步入内的黄石。

“黄石,你怎么看毛文龙啊?”

“豪杰!深入敌后三千里,以二百人袭击镇江,勇气、谋略都是明军少有的。”

“我本来也以为他是一个豪杰,所以才向汗王请求前来镇江对付他,不过他太让人失望了,竟然呆在这个死地,哈哈,难道他认为会有什么奇 迹发生么?”

这个评价黄石觉得有些刻薄,毛文龙收复镇江让明朝上下欣喜若狂,如果不战就撤退到龙川去,无疑是狠狠打了天子和满朝文武一个大闷棍, 对广宁军的士气、军心更会有极其不良的后果。

想到这里黄石也就替毛文龙辩护起来:“贝勒爷,小人以为,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毛文龙留下死守镇江,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政治?什么叫政治?”抛开毛文龙的话题不谈,皇太极饶有兴致地和黄石研究了一下什么是政治,黄石左支右绌才没有被皇太极套走太多地 东西。他最后肯定了黄石的说法和意见:“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吗?哈哈,很有意思的说法。不过很对。”

随后皇太极话锋一转,又继续起了刚才的话题:“不过如果我是毛文龙,必然还是要放弃镇江,只要军队保存下来,随时可以再来。军队全灭 ,岂不是对广宁军士气伤害更大,对明国民心打击更大么?”

黄石当然还没有那么狂妄,认为自己现在有和皇太极在军事上一争高下的能力。不过他很希望能借助反驳套些东西出来,因此黄石毫不犹疑地 抗声道:“贝勒爷所言,小人不以为然。”

“哦,黄石你有话尽管说。”

站着说话不腰疼,黄石马上就是一番慷慨激昂:“不战而逃是懦夫行径!明廷会怎么看一个胆小如鼠的将领,手下士兵会怎么看主帅?所以宁 可打败仗,也要显示出敢于作战的勇气才好。”

皇太极微笑着听完:“不与你争这些歪理,我也不认为你真信这套。毛文龙不过是心存侥幸而已,放不下这份功劳罢了,甚至幻想能行险保住 镇江。为将者,不能审时度势,心里有许多杂念,已经是落了下乘了……将军领兵在外,不考虑怎么打胜仗,却净考虑什么政治因素,这都是 歪门邪道,毛文龙也不过是一个鼠辈,此次定然为我所擒。”

这好长的一段说得黄石心中暗暗点头,赶快奉承起来:“毛文龙何人?岂能和贝勒爷相比?”

皇太极笑容不减地问:“我这一番话,黄石你可有什么心得收获?”

发觉心事又被看破,黄石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只好低头作揖:“小人谢贝勒爷教诲。”

“虽然黄石你自称不在乎能不能名扬天下,但是我不信有才能的人会甘于默默无闻。你要是有什么疑惑,尽管问好了,我也会倾囊相授。”

皇太极的恩情是容易消受的么?他可不是慈善家,而是彻头彻尾的高利贷贩子,迟早得连本代利地吐出来。黄石闻言大吃一惊,当即跪倒在地 ,他知道要是受了皇太极的滴水之恩,不涌泉相报那才叫异想天开:“小人何德何能,怎敢当贝勒爷这句话?”

皇太极也不扶他,自顾自地走到一边喝水,然后走回座位上看书。地上跪着的黄石也不敢抬头,冷汗一个劲地涌出额头,顺着下巴滴落到地上 。营帐内的融洽气氛竟然瞬间变得冰雪肃杀,黄石惊恐万状地等在哪里,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感觉过了很长时间,一直在胡思乱想的黄石已经是高度紧张,感觉神经就像是要绷断的琴弦。总算听到问话声:“如果我是汉人,黄石你是不 是就愿意为我出力了?”

声音撕开令人窒息的寂静,黄石憋在胸口的大团闷气一下子猛地涌出:“是。”

“在我心中,并没有什么满汉之分。”

这话听着好像很耳熟。来到这个时代太久了,黄石已经记不清他以前看过的那些辫子戏了。在电视剧里,杀汉人如割草、大行文字狱的康熙、 乾隆大帝嘴上都讲过如此这般的台词。但是黄石现在记忆里,只有他这几年反复温习的明末辽东历史:

努尔哈赤定下种种制度,汉军不过是被女真监视的各个小队,汉人不可以携带武器,不能做官……几年内金还进行了一次次地屠杀,五年后屠 杀达到高峰的时候,李永芳这样立下大功的汉人也被下狱,差点不能幸免。辽东数百万汉人到努尔哈赤死的时候不到五十万。

他也记得皇太极掌政以后的种种措施,到了崇祯十五年,后金军队中的汉人比满人还多,地方上的官吏也大量委派汉人,辽东汉人也有权获得 土地……

“黄石,你抬起头来。”

富有磁性的嗓音把黄石的目光引了过去,随即就被皇太极清亮的眼神吸住。

“若我一日能执掌大权,定然会对满汉一视同仁。”

亲耳听到这掷地有声的诺言,黄石一时间也痴了。这时他全然没有意识到,一个人嘴上标榜的信条,往往正是这个人所缺乏的东西。如果皇太 极心中确实没有满汉之分,又怎么会喋喋不休,见人就要鼓吹表白自己会一视同仁呢?

“黄石你的感觉很不错,但是缺少磨练,比如出兵镇江的计划,你说敢以项上人头作保,明国不会派来增援。这真是儿戏之言!如果真的来了 ,我要了你的脑袋又有何用?你的其他种种方略,大多都是这种不顾情报,只凭感觉的判断。虽然你的感觉很对、很好,但是任何地方都没有 你施展的余地,只有我可以给你机会,让你施展拳脚、名扬天下。人生在世,不就是图这个么?”

看到黄石还是一声不吭,皇太极也不着急,他站起身大发感慨:“担心身后名声,我以为那是腐儒的怯懦,大丈夫不会明哲保身。见天下有不 平,挺身仗剑、快意恩仇,哈哈,那才是大丈夫的行径啊!”

说话间皇太极已经走到黄石面前,他凝视着黄石的眼睛,轻声问道:

“如果你对我大金的一些做法看不惯,你难道就不想改变么?你完全可以自己来帮助你的同胞啊。难道你不想帮助汉人么?难道你不希望在我 大金朝廷中为汉人说话么?你不想还是不愿意亲手帮助他们?大丈夫只要无愧于心就可以了;大丈夫只要对得起青天厚土就可以了,黄石你说 是也不是?”

某个宗教中流传着一个说法,当魔鬼伸出诱惑之手时,它纯洁的形象会令天使自惭形秽。只是,凡夫俗子又怎么能看穿魔鬼的魅力,把它和天 使分辨清楚呢?

此时,跪在地上的黄石正扪心自问:皇太极说得对,还是不对呢?

(第06节完)

丈夫何须百万兵第07节

无论皇太极如何挥洒他的王者之风,黄石心中始终闪烁着一丝理智。那就是这个人的便宜绝对不能占,如果你吃掉他的香饵,就会被他连皮带 骨地吞食下去。这丝理智就像是道家所谓的性灵之火,支持着黄石最后的心理防线。

“贝勒爷所言极是,小人如醍醐灌顶。”黄石再无犹豫,大声说道:“只是小人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贝勒爷。”

“你说吧。”

“听说汗王并没有指定贝勒爷继位,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皇太极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如果我能继任大金汗位,黄石你愿不愿意效劳?”

“是,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很好。”皇太极立刻把黄石扶了起来,还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在那之前,黄石你要帮助本贝勒建功立业,好让父汗更看重本贝勒吧!这 样我才能登上汗位。”

“是,小人一定贝勒爷效死。”

二人马上上演了一场君臣相知,如鱼得水的感人戏剧。皇太极一开始就定下欲擒故纵的计策,刚才更是刻意营造了一番胡紧胡松的气氛。眼看 又把一个人才收入夹袋,他心中也是一阵轻松:“吃掉他了。”

表现得感激涕零的黄石也是欣喜非常,在李永芳那里遇到皇太极以来,他一天也没有睡过安稳觉,现在心中也是暗自庆幸:“活命了,总算是 死里逃生。”

于是两个人皆大欢喜,皇太极这些天一边部署军务,一边还顺手完成了对黄石的收服,心中自然得意。在他的阅历中,还没有现代人的形象, 没见过身为小兵也琢磨着谋朝篡位的疯子。黄石是同样得意,普通人能和全国散打冠军打个平手当然得意了。

重新叙过君臣之礼后,他们就分头坐下。黄石心潮澎湃之余,也开始提醒自己,对手只是以为自己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小兵,在皇太极眼里,大 概是蝼蚁一般。自己在这种雄才伟略的君王面前最好保持低调,不要让他使出全力,不然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消灭毛文龙以后,你还要回广宁,不然王化贞会起疑。”

“是。”

“回去王化贞定会问你大金军情,你要如实回答,这样王化贞才会更依靠李永芳这个内应。”

“是。”难道他一点都不怕我到时候变了心思,泄漏了大金的机密么?黄石赞叹道:“用人不疑,贝勒爷的气度真是举世无匹啊。”

皇太极毫不迟疑地回答:“我信任你。”

皇太极根本不信黄石是肯为名节牺牲自己性命的人。再者,他感觉到了黄石对富贵的渴望。看人的本事他一向很有自信。皇太极知道黄石也心 里有数:自己能给黄石的东西,大明是拿不出来的。何况黄石回去胡说皇太极也不怕,王化贞根本不会信,黄石又不是什么心腹之人,否则也 不会被派来做细作这种九死一生的差事。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黄石告诉王化贞也没任何好处。作为联系人和孙得功的亲兵,他不被王化贞一起杀头就谢天谢地了。既然皇太极看准 了黄石不是能舍身取义的好汉,那黄石凭什么要出卖后金?

黄石心里也确实盘算过这事情——宁肯和聪明的敌人打交道也不要和猪头上司推心置腹,因为猪头的行为不可预测,那天弄不好王化贞心念一 动,就让自己脑袋搬家鸟。不过皇太极的话还是令他一阵感动:“贝勒爷厚恩,小人无以为报。”

“信任是你自己赢来的,”皇太极冲着黄石和蔼地笑着,适当的敲打还是有必要的:“今天早上你已经赢得了我的信任。”

皇太极最后的话让黄石又失眠了一夜,每次回想起早上自己动念头杀他投镇江时,黄石都在心里大骂自己愚蠢,这种人怎么可能会轻易相信别 人,更怎么可能会“不小心”置自身于险地。

过了两天,李永芳那里传来大量捷报,镇江周围数百里的抵抗军都不堪一击,估计很快就可以扫平义军来镇江和皇太极会合。

同时辽阳也传来情报,广宁军毛文龙部袭击旅顺、金州、盖州、复州、海州各地,这个消息让皇太极大笑不止,迭声地用鼠辈来形容毛文龙, 这个举动不仅暴露了他潜在的实力,而且让后金确认了镇江已经孤立无援。毛文龙虚张声势来分散后金军队的企图,反倒让后金更加坚定了迅 速解决后患的信心。

现在黄石已经非常自由了,他得到允许去观看如何制造攻城器械,如何部署行营,如何安排侦察游骑。反正眼下闲来无事,皇太极也乐于回答 他的一些疑问,但是还是有很多东西黄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皇太极淡淡地对他讲,要理解这些东西需要统领大军的经验,一下子无法给黄 石讲清,他也不需要明白。

李永芳的五千汉军很快赶来了,等汉军一到,后金军队就开始清除镇江城外的障碍物,城头反击的弓箭非常稀疏,看得黄石连连摇头,就连他 这个毫无战争经验的人也看得出,镇江广宁军装备非常低劣,根本不具有抵抗的能力。

破坏完西门外的矮墙和壕沟的第二天,后金军把造好的望塔推了上去,城内没有抛石机反击,甚至连淋油射火这种原始的抵抗都没有,只能用 一批批人命争取时间,后金士兵轮番登塔射箭,还有几千名士兵不停地挖土,然后装袋运到城下。

“这不是战斗而是屠杀,袁崇焕玩的那手叫什么来着?凭坚城、用大炮。确实,如果有红夷大炮,哪怕只有一门,望塔就推不上去了,要是有 几门,这土山也休想垒起来。”黄石看着后金军悠闲地射了一上午箭,同时慢慢垫高土垒。

五百后金铁甲兵吃过午饭,开始乱哄哄地整队。他们大都是汉军,每十个人有一个女真武士领队,先套上棉布内辰,然后是细鳞软甲,最后绑 上铁肩甲和护心镜。他们所持的武器是适合近战的长铁刀,每个人还拿着一个圆盾。

护城壕沟已经被填平,随着后金军官一声令下,大批铁甲步兵纷纷涌到墙角下。望塔上的旗帜指挥他们避开擂石、滚木,把梯塔靠上了城墙。 士兵一个个从梯塔后面的门鱼贯而入,很快就出现在城头上。

城池周围的障碍没有被完全扫平,所以推上去的梯塔只有几座,明军不断发动短促反击,几次把登城的后金士兵打退。虽然造成的损失不大, 但是明军也成功地把后金军队限制在墙头,这样后金弓箭的掩护效果大大下降,人数的优势也无法展开。

不过现在守军的注意力显然完全被这些登城的士兵吸引过去了,城下三千后金士兵有条不紊地继续填壕沟、拆鹿角。上千女真骑兵则冲着城门 整齐地列开阵势,防备广宁军杀出破坏攻城器械,也等待城破的时候一举杀入。

激烈的战斗一直持续了到傍晚,壕沟又被填平了几十丈,黄石发现城门口的骑兵们也露出松懈的神态,他们胯下的马匹也开始低头喘气,还企 图去寻找些草吃。后金中军终于响起了金声,望塔急速地喷洒箭雨,掩护登城的士兵退了下来,然后把各种塔台推了回来。黄石松了一口气, 今天的攻城看来是告一段落了。镇江西门的墙上,鲜血溢出城垛,沿着墙壁泪泪流下,火红的城门如同鲜花一样怒放。

白天的表现让黄石有些奇怪,后金军明显没有发力。“我记得历史上镇江守军坚持防御了三天啊,”黄石心里很是奇怪,觉得镇江守军不如他 想象中有战斗力。“不过镇江陷落前两天毛文龙就溜了,那么就应该是今夜了吧,我得去送他一程,落个便宜人情。”

晚上黄石借口观察巡逻,一人一马离开后金大营,他悄悄跑到镇江东方的林子边。把马拴好,绑紧马嘴,一个人爬到树上蹬大眼睛向城墙上望 去。一直等到子夜,就在黄石嘀咕自己是不是错过了的时候,他终于看见城墙火把突然熄灭了一小段,那段漆黑中顿时什么影子都看不到了。

就是那里了,黄石蹑手蹑脚地溜下树,猫着腰小跑起来。

(第07节完)

丈夫何须百万兵第08节

事先黄石已经看过了镇江的几个城门,每个地方都有后金哨探,明目张胆地打开城门显然不可能。想逃出镇江只有用篮子缒下城墙,然后步行 去龙川。考虑到需要夜色的掩护,毛文龙的可选择地点显然不多,黄石还拿着地图分析过可能的逃跑路线。

熄灭火把的那段城墙很快又亮了起来,黄石冷笑一声,人看来是坠下来了。夜色中后金哨探没有注意到这片刻的异常,他们还在机械的来回巡 视。时间一点点过去,一个黑影从夜幕中显现出来,摸索着向林子这里跑来。藏在一边的黄石早就等的不耐烦了,看到只有一个人影让他松了 一口气,幸运的是月亮也很明亮。总算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啊,黄石在林子里不停调节位置,确保堵在来人的路途上。

“来者何人?”漆黑的树林传出低低的一声问话,正窜向树林的黑影嘎然止步,黄石慢慢地从暗中走出。

黑影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想看清对面的人,但随即放弃了努力,同时响起了沉稳自信的声音:“汉军佐领马波,你又是何人?”

“汉军张有弟。”黄石轻声回答,来人似乎是一身汉军装束,来人不慌不忙地笔直走过来,经过黄石旁边的时候他稍微侧身,不让黑影贴得太 近。看不清面孔的黑影没有什么异动,大步走过还哼了一声:“老子要去小解,小兵你等在这里。”

黄石冷冷地问道:“大人没有骑马么?”

“没有。”来人不耐烦地怒吼一声,眼看就要走进林子里面去了。此人也算是临危不乱,对答如流了。

“此去龙川,大人一路务必小心。”黄石的话一出口,那个人就愣了一下,回头的时候看到黄石已经一鞠到地,跟着就说出了今夜的口令:

“大人,这口令请务必牢记,卑职告退了。”说完以后,黄石就挺直身体,向自己藏马的地方走去。

“这位小哥慢行。”

听到声音黄石就停下脚步,转身说道:“大人见谅,卑职的马不能让给大人,不然回营无法交待。”

“小哥误会了。”虽然夜色中来人的五官完全看不清,但是这声音却低沉有力、气定神闲:“小哥在这里就是专程等在下的么?小哥似乎认定 了在下的身份?”

“心照不宣,何必说破呢。”

“小哥是何身份?如何断定在下会今夜来此?”

这个问题黄石不打算细说,也不可能说自己是从历史书上知道的,另外他也打算保持神秘感:“小人奉军令来此,另有重任,但是大人一身系 广宁安危,小人夜夜都在此等候,现在见大人安然离去,也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小哥不怕认错人了么?”

“小人自信没有认错,毛——军——门请放心。”说话的时候黄石紧紧盯住来人身影,如果对方反应不对那也只好杀人灭口,不过这个人鬼鬼 祟祟地举动应该不是后金密探。后金密探很难下城,更不会下城后就直奔树林,所以黄石判断这个人就是毛文龙,不然也是明军侦查军官。

黑夜中只听来人轻笑了一声:“张小哥果然没有认错,在下正是毛文龙,不知小哥可有指教?”

既然捅破了,黄石就全神戒备地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他可不想反倒被毛文龙杀了灭口,对面的人也很识趣,并没有逼上来。

“建奴必欲得大人而甘心,所以大人即使身在朝鲜,亦不可轻忽。居无定所才是上策。”一个月后就会有龙川惨败,黄石估计毛文龙事后想起 这句话,一定会对自己更加佩服。

“其次,朝鲜国小兵微,但是有生铁、粮食、布匹,毛大人欲练雄兵,还是要善加考虑。”历史上毛文龙穷凶极恶地勒索朝鲜国王,黄石觉得 这话也可以让他升起知己之感。

“最后,建奴擅长骑射而短于水战,辽海岛屿众多,小人认为将流民移去海岛比较妥帖安全。”现在毛文龙还没有被后金打破胆,但是一个月 后的朝鲜惨败让他彻底改变了态度,黄石决心充分利用历史知识,给他留下诸葛亮一样的印象。

两人在黑暗中对峙半晌,毛文龙突然冲着黄石一鞠:“文龙受教了。”

黄石也赶快回礼,同时听到毛文龙用犹豫的语气问他:“小哥不和毛某一起走吗?”

黄石在广宁还有自己的计划,更何况这个想法有一个重大隐患,毛文龙很可能会因此怀疑他是后金细作,他本人是为了把朝鲜广宁军一网打尽 而放下的长线香饵。所以黄石闻言立刻回答道:“小人另有任务,不能陪大人去朝鲜,还请多多赎罪。”

毛文龙果然也没有强求的意思:“那毛某就此告辞,只是不知道何时能够再见。”

“等到辽东平定的时候吧。到时候如果卑职还有一条命在,定会登门拜访大人。”

“好,后会有期。”毛文龙再不多言,窜进了林中一晃就不见人影了。黄石默默走回藏马地,骑马返回后金大营,向巡逻的哨探通报一切平安 。

“这样我也算是为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毕竟在广宁的计划非常冒险。”黄石不辞辛苦,冒着天大的风险也要见毛文龙一面,正是为了日后能 和东江军拉上关系。他在广宁行险夺权的计划已经有了一个大概,如果冒险成功,黄石非常需要毛文龙在背后牵制后金。

“不成功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不过我对付不了皇太极还对付不了孙得功么?”黄石对收拾孙得功这个武夫还是有信心的,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

睡醒以后,自感全身精力充沛的黄石首先去拜见皇太极,看到他来了,正在吃饭的皇太极立刻要拉他一起坐下吃饭,黄石托辞了几下也就坐下 ,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就想交差了事。皇太极顿时不依不饶起来,逼着他放开胃口大吃了一顿。

等黄石表示他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以后,皇太极让士兵送上了奶酒:“昨天攻城,黄石你有什么疑惑么?”

“似乎我军未用全力。”

“何以见得?”

“镇江兵少,为何不四面围攻?这样守军压力更大吧?”

这个幼稚的问题让皇太极笑了一下:“专攻一面伤亡更小,我军士兵很宝贵。不过你说得也没错,我军确实没有全力进攻,这是为了让毛文龙 心存侥幸。”

黄石沉吟了一下才明白了里面的深意,皇太极看毛文龙不愿意突围,就想进一步麻痹他,等守军力量渐渐枯竭,然后全力猛攻、一举而下,让 毛文龙想突围逃跑都来不及。可惜皇太极不知道毛文龙是个算命的流浪汉出身,他浸淫此道多年,看相骗过的人比天上的星星都不少。久经磨 练的毛文龙察言观色的本事已是非同小可,攻城当天就被他看清大势已去。毛文龙当机立断连夜溜走,此时已经赶回龙川了,皇太极的这番布 置算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镇江,为什么还在抵抗呢?黄石跟着皇太极去军前的时候,心里替揣摩着守将的心思,他们不会士气崩溃么?

(第08节完)

丈夫何须百万兵第09节

镇江广宁军的抵抗依然顽强,城门楼上飘荡着的火红军旗上,仍然醒目地绘着“广宁副总兵毛”几个大字,鼓舞着城头军民一次次打退登上城池的后金武士,扔下一堆堆大石、重木,这景观让黄石心中感慨丛生,如果满清得到了天下,三百年内又有谁会敢歌颂这些拼死作战的广宁官兵呢?

两千名后金士兵被分成几队,轮番猛烈攻打城门。各个城门堵着几百女真铁骑,黄石知道大营里还有两千士兵正在休息,下午这些以逸待劳的士兵会分批替换上场,换下一线疲惫的前军。

一个女真牛录跑来对皇太极说了几句,黄石一个字也没有听懂,等这个人下去后,皇太极也不回头,笑着对身后的黄石说道:“望台看见镇江军已经把妇女都拉上来搬运木石了,看来城中没有什么余力了。”

土山已经垒得很高了,离城墙越来越近,不过还在守军的打击范围之外,黄石瞄了一眼进度:“贝勒爷可是要全力攻城?”

“不,下午全力进攻可能破城,但是损失必然很大,夜晚巷战也没有什么好处,今天下午和夜里会骚扰性攻击,明天一早派上生力军,白天破城,下午就可以结束战斗。”

“那下午和夜晚是不是还要控制力度,让守军疲惫,但是心里放松,以为还可以坚守数日。”

“黄石你学得很快,正是如此!”皇太极哈哈一笑,也不再观看战局,掉转战马回营去了。

整夜黄石都能听到营外传来的呐喊和战鼓声,他被刺激得几乎睡不着觉,总担心城池已经被攻破,自己不能观察到后金的巷战技巧,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熬不住迷糊了过去。

他被叫醒的时候脑袋还很沉重的,跟着后金士兵走出帐篷的时候还感到脚底发虚,身上一阵阵地发哆嗦。太阳还是柔和的粉红色,盯着东方看了看早霞,黄石把冷水泼到自己脸上,冰寒一下子洗去了昏沉沉的眩晕感觉。

镇江城头现在没有任何声音了,夜晚作战的两千名士兵刚回营睡觉,大批刚走出帐篷的士兵聚拢在一起,一个个活力充沛,被后金军官整队带走。看到每一个人好像都睡得比自己好,黄石感到了一丝惭愧,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军营中,看着一队队士兵从眼前经过,浩浩荡荡地离开营门。

“黄石你没有睡好么?”

见到皇太极精神抖擞地策马而来,黄石躬身一拜:“小人惭愧,清晨才勉强入睡。”

“正常的很。”说话间皇太极就跳了下来,拍了拍黄石的肩膀:“至少你还睡着了,父汗带本贝勒第一次出战的时候,我可是一夜没有睡好啊,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安排,现在很少会有汉军士兵来和黄石说话,女真士兵的话他也听不懂,所以只要皇太极不和他讲话,黄石就闷得发慌。一个月的军旅生活下来,他发现自己每天都极其期盼和皇太极相处的时候,在心理上已经产生了依赖。而且对方总是能友善地指出黄石的不足之处,言谈更多是勉励,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感激,一想到自己背叛皇太极的计划,要背叛这种推心置腹的信任让他也黯然神伤。

随着鼓声有节奏地响着,后金士兵每人都背负一个土包冲上土山,让它以看得见的速度向墙头飞速靠拢过去,被这声势惊动了的广宁军纷纷出现在墙垛后,向土山射出比两日来密集得多的羽箭。但是这些羽箭基本都被土垒边的大盾顶住,后金望塔也立刻完成了对守军的压制。

不到一个时辰,本来顶部就超过城头的土山变得更加宏伟,后金士兵又如同潮水一样从山上退了下来。黄石正纳闷的时候,看见皇太极的旗帜摇动了几下,土山两侧的后金士兵立刻动手拉动无数根粗大的缆绳,前面的具体情况黄石虽然看不见,但是目力所及的土山侧缘倒下了几根大木,它们支撑的木片也随即纷纷落下。

随着一片轰隆的响声,城边激起了一片灰尘,黄石知道是土山前上百根木头都被拉倒了。山头晃动了起来,随后就向几米外的镇江城头压了过去,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黄石能看见的就是一片灰蒙蒙的黄雾,震天动地的鼓声同时响起,几千名后金士兵齐声呐喊,在黄石眼前冲进那片烟雾,一个个消失不见。

尘土飘到了皇太极面前的时候,黄石看见他用手赶了赶。一直侧耳细听声响的皇太极终于摆正了身体,语气平淡地说:“镇江已破!”

接着又用满语和旁边的士兵说了些什么,等待已久后金正黄大旗也挥舞了起来,大批女真骑兵也立刻向着城门的方向开进,连人带马地钻进了尘土中。

尘埃落定的时候,两个后金士兵拖过来一个血人,四肢都明显已经被打断,一只手掌也只残留了半个,这人低着头,乱蓬蓬的长发扫着地面。走到皇太极马前,右边的后金士兵抓住他头发揪起他的头颅,黄石立刻认出了这就是他曾经的上司——广宁军千总张元祉。

满脸血污的张元祉眼睛紧闭,红色的液体从发稍流到眼皮上,再滑到嘴里,头发上的手一松,他的头就重新无力地垂向地面。后金攻入城门的时候,他手舞双刀拼死抵抗,在这场绝望的战斗中砍死了数人,还伤了一个后金牛录。他是在毛文龙的大旗下被俘的,所以捉住了他的后金士兵把他拖来报功。

验明正身以后,皇太极厌恶地看了血人两眼,立刻就有汉军过去问话。已经睁不开眼睛的张元祉发出令人牙酸的笑声:“鞑子,毛军门已经安全离开了。”

黄石看见汉军又小声说了些什么,让张千总爆发出一阵狂笑:“我并非为毛军门卖命,我身为大明武官,自然是为大明天子守此镇江……”

为大明天子守此镇江——后面的话黄石没有听见,因为这话让他想起:女真人的祖先攻打晋宁的时候,宋的守臣在殉国前也是义正词严的拒绝劝降——吾为建炎天子守土。黄石知道,皇太极自然也知道,面色铁青的皇太极一挥马鞭,士兵就把半死的广宁千总拖到一边的柱子上绑起来。被他砍伤的那个牛录已经包扎好伤口,立刻动手从他身上一块块割下肉来。这个举动把张元祉从半昏迷中惊醒,每挨一刀就惨叫一声:“杀奴!”

除了专心致志地割肉的后金牛录,黄石是唯一不停偷眼去看张元祉的人,其他的人对这种大剐活人的场面都视而不见。刀锋慢条斯理地切入肌肤,转动着让受害人感到更大的痛苦,然后带着一片血肉。

“杀——奴!”

“日寇攻打南京的时候,中国将士也发出过‘我们为中华民国守土’的呼喊吧?八路军将士就义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慷慨悲壮吧?天地间是有一种精神能叫做‘浩然正气’的,是有一种人能配得上‘大丈夫’的赞誉的。”

黄石尽力不让自己发热的眼眶涌出眼泪,他在心中对那明军军官,也是对自己立下保证:“张大人,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人记下我今日看到的一切。”

(第09节完)

(本章完)

外传

《辽东英烈纪·张元祉传》

明将张元祉,不知何许人也……

天启元年,元祉随明将毛文龙出海,往辽东击建虏……

元祉当先登城,镇江遂克,评功以为第一……

虏破镇江,元祉奋战不屈,力尽被持。虏恼元祉甚,竟凌迟之。元祉身受千刀,犹口呼杀奴矣。太祖阴收其尸,葬于镇江之郊……

国朝克复全辽,收埋忠良骨骸,立英烈祠以祀,香火日夜不绝,不敢片刻有忘……

张公亦在祠中……

太祖题诗祠堂:叹我华夏人杰,多少忠良义士,哀其辽地忠骨,二十年不得收。

太祖曰:朕本布衣,不通文墨节律。此诗乃朕之哀思,尊英烈之真情。故宁贻笑于天下,不敢使人代笔。朕之亲书,当位在正门之外,刻于石阶之下,以示敬心。宁为万世践踏,不可喧宾夺主,切切。

赞曰:

明失辽东,将士与之同焚,元祉身处其中,其不幸矣。

得遇真龙,留名青史之上,传美谈于后世,其大幸也。

张公自不待言,余更有万千者,锐意赴难,慨然报国。

先烈英灵渺渺,忠良身名俱灭,千秋之下,更有谁知?

史家薄能秃笔,不得全晓人名,不能尽书其事,悲夫。

第三卷 温柔乡乃英雄冢

温柔乡乃英雄冢第01节

攻破西门以后,后金军并没有立刻向官署进攻,而是沿城墙行进,先后拿下全部城门,紧跟着就转入防守,大部分攻击部队开始就地休息。黄石强装喜悦地祝贺了皇太极,冷兵器时代,城门一旦失守,仗也就意味着到了尾声,怎么应对都是死路一条,顶多是时间长短问题了。

就连时间后金也没有给广宁军留下多少,各个城门都落入掌握后,见到广宁军没有突围企图,后面预备的各队就开入城门,沿着大道向镇江官署进攻。广宁军点燃了大道上堆积的木柴和两侧的房屋,这给后金弓箭手造成了一些麻烦,但是也让守军腾挪的地方越发狭小,更不能利用房屋狙击入侵者。这说明防守方没有多少弓箭了,已经丧失了利用地利狙击敌军的能力,不然本应该是攻击方纵火才是。

镇江的百姓终于丧失了抵抗的勇气,简陋的武器抛得满地都是,人们都跪在地上哀求后金的怜悯。后金士兵也没有为难他们,汉军士兵让他们报告隐藏在民居中的广宁士兵位置,同时收缴了他们所有的菜刀等可能用来抵抗的器具。

到了午时时分,后金军已经完成了对官署的包围,满城的搜捕工作也到了尾声,顽抗的广宁士兵都基本被消灭,城中的火势也统统都被扑灭。只有镇江官署上面还飘荡着孤零零地明军战旗,骑在马上的黄石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眺望那里的动静,广宁军显然不打算放弃抵抗,后金士兵毫不犹疑地驱赶百姓去填平壕沟,并强迫这些人搬运木柴去堆在官署大门前。

一个个镇江百姓被无情地射倒,但是官署大门前的燃料还是越来越多,等到第一根火把扔过去的时候,黄石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看着遍地横流的汉人鲜血和誓死抵抗的明军,黄石的灵魂也在被拷问,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些什么。“不,我没有力量的,我只有先活下去再说……”

大约两个时辰左右,后金士兵绑来了一个广宁军官,见到皇太极的时候,这个人犹自昂首不屈,左手的士兵狠狠踢了他左腿腿弯一脚,因为腿紧紧绷住,所以他只是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仍然不肯跪下。后金士兵拉住他,倒转抢柄轮了一个大圈,随着一声刺耳的骨骼断裂声,广宁军官终于被按倒在地。

看着地上人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面孔,黄石膝盖也微微颤抖,刚才那一棍子打下去时,他几乎要扭过脸去。黄石暗自调整自己的呼吸,不让自己露出异常的声色。只听皇太极问道:“你叫什么?”

广宁军官听到皇太极熟练的汉语,愣了一下才抬头大喊:“爷爷叫陈忠。”

“毛文龙在哪里?”

“你爷爷叫陈忠!”

“毛文龙什么时候离开的?”

“你爷爷我叫陈忠!”

“回答问题可以让你死得痛快!”

“爷爷叫陈忠,X你奶奶!”

陈忠被拖走的时候仍然骂不绝口,后金士兵又拖上来其他几个广宁官兵,一个个都有着类似的反应。很久以后,终于有人抗不住严刑,招出毛文龙两天前就只身逃脱,城中留下苏其美、张元祉和陈忠三个老资格的千总负责防守。苏其美被城头被万箭穿身,张元祉和陈忠都被凌迟,其余的广宁军官兵随即也都被处死。

听完报告的皇太极随即对几个将领发布了一长串的命令。等身边只剩下黄石的时候,他冷笑了一声:“小看毛文龙这厮了,还以为他也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

见黄石没有搭话,皇太极换上了和蔼的面容:“今晚屠城,黄石你也去参加么?”

黄石知道这是后金的习惯,但是脸上还是流露出不忍之色。这点细微的变化随即被皇太极察觉,他按耐住心头的不快,赞赏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是个本色之人,你要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会看重你。但是这不是针对你们汉人,而是为了震慑附近百姓而已。这样他们就不会配合明军作战,自然就可以安居乐业。所以屠镇江可以救更多汉人的命,黄石你可明白?”

“小人明白了。”

后金的屠城还是讲究技巧的:为了避免军纪败坏,皇太极禁止私自杀人。等到破城克服抵抗以后,再根据各个部队功劳大小分配区域,其间一些没有出力或者畏缩不前的部队负责警戒城池,防范敌人偷袭也阻止居民逃跑。

三天后,后金军完成了收尾工作,满城男性一个不留。与此同时,朝鲜明确拒绝了后金的要求,不肯将毛文龙和陈良策交出来,黄石知道这样对朝鲜的入侵就势在必行了。朝鲜历史清楚记载了此时朝鲜广宁军的状态,数千手无寸铁的壮丁而已,既无斗志也没有训练,还背着几万流民的大包袱。

镇江之战前,黄石对双方都是抱着利用的目的,他既不打算当汉奸,也不想出力挽救明朝这条破船。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的心态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一想到朝鲜即将发生的惨剧就有些难受。因此他找了个借口,向皇太极请求返回广宁继续去。

“好,黄石你打算何时返回广宁?”皇太极竟然连理由都不问,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同意。

“小人打算明日便启程,因为小人想,如果久久不归,难免王化贞起疑。”黄石还是说了他想好的理由。

“黄石你的考虑总是有道理的,本贝勒完全同意,你为王化贞准备了什么说辞?可需要本贝勒协助?”

“没有要麻烦贝勒爷的。只是小人的计划还要请贝勒爷示下。”黄石掏出了一份计划,就要呈给皇太极过目。

“不必了,就按你想得做,黄石你的能力我还信不过么,更何况事关你切身安危,定然是天衣无缝。”皇太极一口回绝,轻松地跟他说:“如果你需要用钱,也尽管开口。”

“需要一些。”

“多少?”

“三百两。”

“好,我给你批条。”皇太极也不问用途,随手就把批条给了黄石。

“谢贝勒爷信任,小人铭感五内。”

皇太极语气淡淡地说:“我听说,欲求人以国士相报,必先以国士相遇。黄石你如何报我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能掌控的,但是我如何待你却是我的问题。”

黄石深吸了一口气,正打算发个毒誓,皇太极已经继续说下去了:“最近我常常想,如果几年前你就投到我大金帐下,抚顺驸马就未必轮得到李永芳了。”

李永芳可不比他黄石,李成梁的干儿子,手握重兵,在辽西武人中颇有声望。这话要是传出去,皇太极没有什么,黄石可是要有麻烦了。在他沉思着怎么回这句话的时候,皇太极主动给他解围:“这只是我自己想想罢了,和你没有关系,更不会和其他人说,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的。”

“谢贝勒爷。”

“好做,要知道我可不止一个妹妹。”

黄石整理了一下思路,大声回话:“是,蒙贝勒爷错爱,但是请贝勒爷放心,我一定建立功勋,让别人对这件事无话可说。”

这个回答让皇太极恨满意:“好,这个约定暂时还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但是我相信一定会很快成为现实。”

返回广宁的路上,黄石觉得阵阵轻松,多日来沉甸甸压在身上的郁闷被一扫而空:“终于摆脱了皇太极。广宁,我回来了,孙得功,我回来了。”

(第01节完)

温柔乡乃英雄冢第02节

黄石又升官了

天启元年十月,黄石赶回广宁和孙得功商议。这段时间以来因为他总是跟着皇太极,孙得功和李永芳的联系人早被孙得功换上了一个老人心腹,就是孙得功以前的亲兵队长费立国。现在黄石回来了,孙得功的意思是让费立国继续干这个差事,黄石负责掩护好他。孙得功说费立国经验丰富,毕竟他的阅历比较多。

黄石明白自己到底不是孙得功的多年心腹,眼看这件大富贵的事情要办成了,孙得功也不愿意全部操控在自己手里,还是想换上老人,他也想让老心腹们捞些东西。

“孙得功不仁,自然就怪不得我黄石不义了,”虽然把孙得功这点小心眼说成不仁实在很勉强,而且就算仁如皇太极,黄石也还是要不义,但是他总算为自己在心理上找到了一个借口。

接下来还要去见辽东巡抚王化贞,黄石向他绘声绘色地报告了许多在后金军中见闻,以及他见到的后金军制,武器装备等等。

王化贞捻须大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黄千总此番深入虎穴侦查敌情,真是奇功一件啊,这样吧,本抚为你向朝廷表功!”

王化贞是不是白痴啊,请功?腹谤不已的黄石也陪笑道:“不过还是等抚台大人一举荡平建奴后再为小人表功吧。眼下小人说不定还要再去建奴那里,小人还想留着这颗脑袋喝酒呢。”

“当然,当然。”王化贞一想还真是如此,他感觉黄石办事牢靠更是开心:“那先升你做守备好了。此外你出入建奴领地方便,本抚想以后还是由你联系李永芳。”

“大人,万万不可,”黄石连忙阻止,他也急于摆脱嫌疑,重新把罪责推给孙得功:“小人已经在建奴那里露了太多次脸,恐怕太过引人注目,最近联系李大人的事情也一直不是由小人负责,建奴狡诈,小人死不足惜,但是恐怕会坏了大人的计策,连累了李大人。”

听黄石这么说,王化贞也犹豫起来:“可是你在建奴哪里,不是也总在李永芳那里么?有什么不方便么?”

对于这种书呆子,黄石也只好苦心解释起来,他现在都不可能被完全信任,后金也懂得暗中监视这种方法,所以连续行动不是万全之策。最后成功说服王化贞把这件事情交给孙得功去做,黄石也算是从中脱身了。他恶狠狠地想到,孙得功是不能再指望他来背黑锅了。不过王化贞做到了皇太极没有做到的事情——镇江屠杀让黄石产生的那些对大明的亲近之情被一扫而空。现在他觉得还是为自己效忠最好,跟着这样的长官混就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千总是正六品,守备是正五品,黄石觉得自己也没有做什么,官倒是跟坐了火箭一样得往上窜。他派亲兵去了趟柳河,把赵慢熊招入了自己的亲兵队。这样身边就有了一个信得过的人——要是对付孙得功,他肯定不能用那些老亲兵。朝鲜很快传来噩耗,毛文龙继镇江惨败之后再次大败于后金军之手,跟随明军入朝的五万辽东百姓损失近半。毛文龙本人再次化妆成士兵,从后金士兵的搜捕中逃脱。

毛文龙一边组织广宁残军节节抵抗,一边不断南逃。数万广宁士兵和辽民在冰雪中挣扎着向南,背后就是紧紧追击的后金军。为了支援朝鲜广宁军,登州通判王一宁统帅三千士兵赴朝,得到增援的毛文龙立刻用这几千士兵控制了皮岛、宽甸等大型岛屿,让数万流民逃亡出海,摆脱了覆灭的命运。

朝鲜的消息让王化贞和大部分广宁军官送了一口气,只要毛文龙还没有死,几万流民还没有被后金军消灭,那么王化贞的这次战略进攻就不能说遭到了彻底失败。历史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动让黄石也很高兴,对历史大致走向的预知是他的最大法宝。

努尔哈赤消除了后方的威胁,下一步必然要对广宁用兵。黄石在等待这个历史时刻,孙得功也一样。黄石确信有很多情报孙得功是对自己隐瞒的。不过他并不认为这是大问题,黄石觉得自己对历史的前瞻能力足以抵消孙得功的地位和情报优势。

话虽如此,黄石也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他大半条命暂时还捏在孙得功手中。因此黄石平日处处小心,以免孙得功怀疑他的忠诚。亲兵既然都是孙得功挑的,那么一举一动自然也在孙得功眼中。黄石不敢搞什么小动作,人不清楚的才是最恐惧的,他估计如果自己刻意避开亲兵队去做些什么,孙得功反倒更容易生疑。

“黄石,你没有亲人啊,对吧。”

“是,大人。”

“可怜啊,孤零零的。”孙得功扬了扬眉毛,满脸都是同情:“今天晚上来我家吃顿便饭吧,我的厨子手艺可是很不错的。”

“谢大人。”

回到家后黄石叫来自己几个亲兵,说起了这次邀请。杨炉火认为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拉拢人心,而另一个亲兵表示他不这么看:“这分明是找借口要大人送礼,大人最好还是准备好符合身份的礼物。”

“孙大人怎么会贪图咱家大人的一点礼,现在又不是什么节庆日子。”杨炉火还是不以为然。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个亲兵冷冷地说。

“金求德,住口。”黄石勃然大怒,狠狠地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你这厮怎么敢信口胡柴,辱骂孙大人,我今天的一切都是孙大人给的!”

众亲兵见一贯好脾气的黄石突然发怒,顿时都变了脸色,可那金求德仍然抗声道:“大人,属下的一切却是大人给的。大人既然问我的想法,属下自然不敢不说。”

“把这厮拖出去,好好问问是谁让他来离间我和孙大人的。”黄石一声令下,其他几个亲兵就要把金求德拉出去。就在这个时候,黄石看见赵慢熊躲在众人身后冲自己一个劲地使眼色。

“杨炉火你先去把他关起来,赵慢熊帮我更衣,等我晚上回来再处置他。”

房间里只剩下黄石他们两个人以后,黄石忍不住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大人。”赵慢熊现在对黄石的称呼也改变了:“属下斗胆问一句,大人是不是时时刻刻防备着孙得功?”

黄石心里暗自吃惊,自己对孙得功得防备心理确实很重,但是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被赵慢熊看出来,他轻轻点点头。

这个回答显然没有出乎赵慢熊意料,他神态自如地继续说:“那今天大人处置得就太不聪明了,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大人的防备。”

黄石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问题所在,但是一时还没有弄清思路,他连忙追问:“为什么?”

没有立刻回答的赵慢熊反问了一句:“大人估计亲兵队中有孙得功的沙子吧?”

黄石心里急得好像有好几只老鼠在挠,强行按耐住自己的急躁,用尽可能的平静表情再次点了一下头:“不错。”

赵慢熊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说:“第一是小题大做:今天这么点小事,大人不和我一个人商量,而是把亲兵统统招来,这明摆着是示人以无私。我当时就有些怀疑大人是防范着孙的功。”

“第二,金求德说得话并不是很过份,大人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地跳起来,反应太大、太敏感了。其三,金求德是大人的属下,他为大人着想理所应当,而大人一下子就说他是离间的,这摆明了是担心金求德晚上的表现落倒孙得功眼里会对自己不利。”

说道这里黄石已经是冷汗直流。赵慢熊意味深长地看了黄石一眼:“所以大人一心要表现的非常忠诚,不知道属下猜得对不对?”

黄石示意赵慢熊坐下,然后苦笑着问:“我今天的表现很不好么?”

“非常不好,如果心里没有什么杂念,正常的反应是准备礼物,就是所谓的有备无患。最多笑骂两句,但是还是会对金求德大加称赞的,毕竟每个将领都喜欢对自己绝对效忠的部下。大人今天的反应只说明心里时时刻刻防备着孙得功,把所有正常的讨论都当作阴谋来看。”

黄石干笑了几声,声音里面全是苦涩:“这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吧。”

“是的。”赵慢熊表情非常严肃:“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大人今天的表现太糟了。如果孙得功不是笨蛋的话,他很快就能想明白这些反常后面意味着什么。”

天啊,孙的功怎么可能是笨蛋,黄石心里哀号了一声,右手无意识地玩弄着桌子上的茶具:“有什么补救办法么?”

“让我想想。”赵慢熊和以前一样,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低头想了又想才会做出回答。

过了很久赵慢熊抬起了头,急不可待的黄石连忙发问:“想好了么?”

“大人的事情我不多问,所以具体办法我也没有,但是先发制人总是没错的?”

黄石奇道:“先发制人?”

“不错,就是……”赵慢熊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听着听着黄石也变得充满信心起来。

晚上到了孙府,黄石进了大门后发现孙得功亲自在中门等他,黄石赶快行礼:“属下怎敢劳动大人迎接?”

“不要紧。”孙得功很是亲热,然后笑着对自己的亲兵招呼道:“把黄守备的人都领到后面去好好招待,不要怠慢了。”

黄石听到这个吩咐后暗暗对自己说道:“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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