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魂》之第十五章 昔年倩女今长恨』

第十五章 昔年倩女今长恨

 

  夜幕深垂,玉兔东升,华云龙疾如闪电,奔向金陵。他先至「医庐」,拜见了「江南儒医」余尚德夫妇,始才知道余昭南等「金陵五公子」因他之被掳,业已分头追查他的行蹤而去,蔡昌义虽然负责坐镇金陵,但「江南儒医」已有三天不见他的影子。

  华云龙得知「金陵五公子」的动向以后,一方面深深感激「金陵五公子」急人之急的侠义行径,另一方面,也深深爲蔡昌义的安危担忧,唯恐蔡昌义碰上九阴教的人,被九阴教的人劫去。因之,他勿勿进了一点饮食,取回宝剑行囊,问明了蔡昌义的住处,辞别余尚德夫妇,直奔东大街。

  蔡昌义住处原是当年金陵王高华的府邸,高华一脉虽已式微,但宅第依旧,气派不减当年,怎奈府中仆婢亦不知蔡昌义的去向。据一位姓谷的管家相告,小主人三日未归,他家的主母与小姐,也已于三日前外出游曆去了。

  

  华云龙自然不知这是「元清大师」的安排,离开东大街蔡府之时,心头不无惑然惶恐之感。但他纵然惶恐,却并不着急,因爲他离开那座神密的宅院,心中早已决定午夜再去探看「九阴教」的动静,如果蔡昌义确实是被九阴教的人劫走,届时当可获知端倪,然后相机救人也不爲迟,此刻他身在金陵,不觉便又想到了「怡心院」的贾嫣身上去。

  他生成拈花惹草、随处留情的性格,这一次在江湖上行走,见到的几个女人,无一不在他惦念之中。尤其这贾嫣身份特殊,言词闪炼,她向仇华泄露了他的底细,又在三日前的淩晨,见到她的马车由鼓楼方向驰向闹市,因之他心中既有惦念,也有疑惑,此刻不过酉末时分,离午夜尚早,于是便信步朝夫子庙行去。

  他走进一条巷子,来到「怡心院」的西边,瞧清四下无人,纵身越过院墙,转弯抹角,来到贾嫣居住的楼房。那座楼房灯光明亮,他在远处便见云儿倚栏眺望,但仔细瞧了一阵,却不见贾嫣的影子,也不见楼上另有他人走动,等了一会,那情况仍无变化。

  华云龙眉头一皱,暗暗忖道:“贾嫣呢?贾嫣到哪里去了?若是应召外出,云儿应该随行,如今云儿仍在,楼上也不像有客的样子,难道……难道……”

  

  华云龙心头一紧,人朝东南方向窜去。东南有一栋精舍,那是在另外一座院落之中,看去似与「恰心院」不相关联,但却有门户可通。他由一扇虚掩的便门走了过去,顿时便见一辆金碧辉煌的小巧马车停在精舍的门前,那驾车的郝老爹赫然在座。他心头方自一凛,已听贾嫣的声音脆声道:“郝老爹,马车套好了麽?”

  郝老爹敞声应道:“啓禀小姐,马车早已套好,只等小姐上车。”话声中灯光摇曳,一名婢仆执灯前导,贾嫣陪侍着一位紫衣美妇,袅袅婷婷由精舍走了出来。

  那紫衣美妇长裙曳地,云鬓雾鬟,容顔极美,看去三十出头,又似二十五六,究竟有多大岁数,却是瞧她不準,华云龙呆得一呆,那名婢仆已自打开车门,恭送两人登上了马车。郝老爹马鞭一挥,马车已自辘辘而动。华云龙急切间计无可得,贴地平窜,窜上了马车的后辕,继而身子一伏,一头钻入车厢之下。他身法轻如飞燕,捷如狸猫,当真是草木不惊,不但未曾惊动那名婢仆,便连车上的人也是一无所知。

  华云龙潜伏在车厢之下,但闻车声辘辘,却不知车行的方向,更不知他五叔身在何处,但知马车经过一段漫长的石板街道,然后行驶在黄泥土道上,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光景,马车驱向山道,再过了顿饭时刻,始才戛然停止。他判定车上的人业已离车而去,方始悄悄地钻了出来。

  这时已近午夜,但见冷月清辉,面前是一座荒凉的道观,郝老爹兀自高居前座,似在全神戒备。他蹑足绕过一侧,拍去身上的尘土,暗暗忖道:此刻再去查探九阴教的动向,怕已来不及了。忖念中飘身上了道观屋脊,只见后院燃有灯亮,于是他循灯光扑去。

  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歎息一声,道:“紫玉,你不该来的。”

  

  「紫玉」两字,令华云龙瞿然一震,急速忖道:那美妇就是方紫玉麽?一面惊疑,一面相妥一处隐秘的窗口,在窗棂的棉纸上戳了一个小孔,贴上右眼,朝那燃灯的房内望去。那是一间简陋的道房,一名肤色如玉、容貌极美的道姑盘膝坐在云床之上,她身侧另有一位相貌清癯的老年道站相陪,贾嫣端端正正的拜伏在地,那位紫衣美妇则是一脸恭敬,侍立在美貌道姑的面前。

  只听老年道姑轻咳一声,道:“恨道友,方姑娘既然来了,你就请她坐下来谈谈吧。”

  被称「恨道友」的美貌道姑漠然道:“谈来谈去,不过是尘世间的事,长恨看破红尘,束发爲道,此心早如止水,与她没有什麽好谈的了。”

  但闻方紫玉激动地道:“姑娘……”

  「恨道友」截口接道:“贫道长恨,早已不是你家姑娘了。”

  方紫玉凄然应道:“是,道长。”

  自称「长恨」的道姑作了一个肃客的手势,道:“你请坐,不提往事,咱们随便谈谈吧。”

  方紫玉双目噙泪,泫然欲泣道:“是,道长。”

  长恨道姑淡然道:“不要一味应是,往事已成过眼烟云,你又何必徒自悲伤呢?请坐吧,眼前有事,你请坐下讲。”转脸一顾贾嫣,又接道:“嫣儿请起来,长跪在地,贫道不敢当的。”

  方紫玉饮泣就坐,贾嫣伏地再拜,然后盈盈起立,侍立在方紫玉身后,神色凄然,欲言又止。方紫玉擡起衣袖,拭去滚动的泪珠,顿了一下,道:“道长,紫玉创建「姹女教」的事,準备不日开坛,昭告天下武林,特来请示道长的指示。”华云龙闻言一凛,越发凝神谛听。

  但见长恨道姑眉头一蹙,道:“开坛立教,何必请示贫道呢?”

  方紫玉道:“紫玉承蒙道长收录抚育,又传予「姹女心经」,一身所受,何啻再造之恩。没有道长的话,紫玉不敢擅自做主。”

  长恨道姑微微一顿,道:“贫道若未出家,这开坛立教之举,贫道倒是不甚同意,如今一心向道,这些尘世间事,我也管不了许多了。”

  万紫玉忽然急声道:“姑……道长请放心,紫玉不会与华家爲难的。”

  长恨道姑倏忽肃然道:“你……”

  方紫玉惶然接口道:“紫玉该死,紫玉一时情急,忘了道长的告诫。”

  长恨道姑倏喟然一歎,道:“贫道也落言诠了,其实事成过去,纵然再提,也不致再扬心波。”语声一顿,忽又接口道:“你忽然急于开坛,莫非与华家有关麽?”

  方紫玉惴惴然道:“是,不……不是。”

  长恨道姑再次蹙紧眉头,道:“有话你请直讲,不必再有顾忌。”

  方紫玉定了定神,道:“道长有所不知,司马大侠夫妇已经被害了。”

  长恨道姑身躯显然一震,倏又镇静地道:“是称「九名剑客」的司马长青夫妇麽?”

  方紫玉将头一点,道:“正是司马长青大侠夫妇,他夫妇暴毙在洛阳家中,伤痕同在咽喉,乃是兽类噬伤而死,凶手留下了道长当年使用的标记。”

  话犹未毕,长恨道姑神色剧变,目光如炬,骇然问道:“你是说碧玉小鼎?”

  长恨道姑骇然问出此话,华云龙几乎失声大叫:“玉鼎夫人,她就是玉鼎夫人。”其实当方紫玉激动的称呼长恨道姑「姑娘」时,他心中便有所疑了,只因据他所知,玉鼎夫人早已亡故,遗书就在他怀中,因而未敢断定。

  这时,长恨道姑的声音已经再度传出,道:“司马大侠与云中山华家的人交非泛泛,他夫妇同时遇害,不知「落霞山庄」采取何种行动?”华云龙轻贴窗棂,从那小孔中再度朝房内望去。

  只见方紫玉脸带戚容,道:“由于那碧玉小鼎的缘故,「落霞山庄」的人怀疑道长就是血案的主谋,眼下白君仪的儿子名叫华云龙,奉命在江湖上侦缉元凶。”

  长恨道姑微显激动的道:“果真如此,华天虹竟不亲自出马麽?”当此之时,她不爲自己辩白,却自激动地问及华天虹何不亲自出马,华云龙耳闻目睹之下,不觉满头雾水,好生不解。

  只听方紫玉忿然接道:“华大侠如今享尽齐人之福,怕是早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这话除忿忿不平之外,尚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华云龙乃是天生情种,对于嫉愤之情感觉特别敏锐,闻言越发瞪大眼睛,凝神视听。

  长恨道姑喟声一歎,道:“老太君一生端正严谨,如今事涉血案,贫道与华家已是恩怨难分,她老人家差遣孙儿下山查访,正是她贤明之处。”听到此处,华云龙心绪大爲激蕩,对长恨道姑不觉倏生同情之心。

  

  只听长恨道姑深深一声歎息,又自接道:“适才你讲白君仪的儿子奉命在江湖上缉凶,可知他目前身在何处麽?”

  方紫玉道:“前些日子,他曾与「江南儒医」之子同至「怡心院」查究嫣儿的底细,如今听说已被教主掳走了。”

  但见长恨道姑猝然一惊,道:“你是说九阴教主?九阴教主到了金陵啦?”

  方紫玉将头一点,道:“正是九阴教主。紫玉听说他被掳,立即发动门下明查暗访,直到目前爲止,仍不知九阴教主落在何方。”

  长恨道姑微一吟哦,忽然说道:“这孩子倒也乖觉,他能去找九阴教主,总算被他找到对象了。怎奈九阴教主诡谲多智,心狠手辣,如今重临江湖,必有所爲,那孩子落在她的手中,不但一无所得,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只听方紫玉道:“据紫玉查访所得,司马大侠遇害之事,牵连极大,不是九阴教主一人所爲。但因凶手留下道长的标记,「落霞山庄」的人,总认爲道长涉嫌最重,依紫玉之见,道长似有加以表白之必要,免得替人受祸,有损清誉。”

  华云龙暗暗叫道:“不要表白了,我已深信与你们无关。”

  但闻长恨道姑低声一歎,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贫道已是方外之人,毁誉算不了什麽。况且贫道早有遗书致奉「落霞山庄」,当年的「玉鼎夫人」去世多年了,碧玉小鼎与贫道已无关联,就让他们自求解答去吧。”

  华云龙感情特别浓厚,听到这里,但觉热血沸腾,几乎忍不住沖进房去,揭开她的行藏,劝慰她一番。差幸他教养有素,临机尚能沈住气,念头一转,想到「玉鼎夫人」如今号称「长恨」,茹恨之深,不言可知,倘若莽莽撞撞,唯恐激起她的反感,弄巧成拙,因之强捺心神,往下听去。

  只听方紫玉轻轻一声歎息,道:“道长如此自苦,真是所爲何来?”

  但见长恨道姑凄然一笑,道:“你又何必爲我兴歎,你说不与华家爲难,却又念念不忘创立「姹女教」,用意何在,不也与贫道的心情一样麽?”

  方紫玉脸上忽然升起一片红晕,俯首亢声道:“紫玉乃是谨遵道长的谕令,如若不能,我真恨不得掀起漫天风雨,且看他如何善后?”

  长恨道姑失笑道:“事实上,你却是处处维护「落霞山庄」哩。”方紫玉红晕更浓,欲待抗辩,却又无话可说。

  那位老年道姑久未言语,此刻忽然低声一歎,道:“这便是前世的冤孽,咱们身爲女子,一旦情有所锺,终身便难忘怀。恨道友,江湖怕是要从此多事了。”

  长恨道姑讶然回顾,道:“道友另有所见麽?”

  老年道姑道:“事实至爲明显,司马大侠并非泛泛之辈,便是贫道也知他与「落霞山庄」交情深厚,他夫妇同时遇害,岂非向云中山华家挑战麽?如今九阴教主重临江湖,据方姑娘所说,好似另有他人与九阴教沆瀣一气。”

  话犹未毕,方紫玉已自接口道:“那是「玄冥教」。年来「玄冥教」的徒衆往来江湖,无恶不作,紫玉暗中留神,发觉这些人武功别具一格,近来已经由暗转明,渐渐明目张胆了。”

  长恨道姑不觉惊道:“啊!那「玄冥教」教主何许人也?”

  方紫玉道:“「玄冥教」教主始终未曾露面,他手下人却有同名同姓的无数仇华,在各地滋生事端,据说这次司马大侠被害之事,便有一个仇华参与其中。”

  长恨道姑激动地道:“无数仇华?那是沖着华家来的?碧玉小鼎,那显然又是九阴教主的阴谋。她窃取贫道的标记,妄想引贫道露面,俾以利用贫道往日的渊源,设计陷害华家。贫道身在方外,再也不愿介入江湖恩怨之中,让他们斗法去吧。”

  只见方紫玉神色一凛,急声道:“那华大侠的事,道长当真不管了麽?”

  长恨道姑忽然浩歎一声,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紫玉,创你的「姹女教」帮助他吧,贫道心血已枯,再无气力了。”

  方紫玉惶惶恐恐,嚅嚅接道:“这……”

  长恨道姑举手一挥,截口接道:“去吧,往日是贫道疏忽,竟不知你对华天虹也有情,及待省悟,已经无能爲力了。如今贫道只能劝你,爱其所爱,不必定有所获。你昔日颇有男儿气概,好好创一番事业,以慰晚景吧。”至此,华云龙不觉泪眼蒙蒙,伏在那窗棂之上,宛如失去了知觉。

  

 

  半晌,华云龙从迷惘中惊醒,但觉眼前一片漆黑,房内熄了灯,方紫玉师徒不知于何时退走了。此刻,他心中仍有凄凉哀婉的感觉,默默的离开道观,奔向荒山。他一面暗忖,一面游目四顾,自言自语道:“天将黎明,歇一忽儿再讲,反正空想无用,我只要多动脑筋,未尝不能独挽狂澜,铲除妖氛……”他找了靠墙的一张石凳坐了下去,顿时使将一切置诸脑后,专心致志的行起功来。

  这日晌午,他腰悬长剑,斜背行囊,再度到了金陵。他由通济门进城,在一家「万隆」客栈落脚。这一次不投「医庐」,可知经过一番思虑了。梳洗用餐毕,换了一身绛紫色湖绸紧身衣裤,足登快靴,肩披同色斗蓬,将那色泽斑驳的古剑系在腰际,又将三个药瓶及那串珍珠妥藏怀中,唤来店伙计,交代了一番,然后装作游客的模样,信步出店而去。

  他已盘算过了,眼前的金陵,暗中如同风云际会一般,「九阴教」的人到了金陵,「玄冥教」也有人在此,再加薛娘主仆,贾嫣师徒,以及他自己结识的「金陵五公子」。设若摆明了干,必将是哄动武林的一桩大事。不过,他明白「金陵五公子」不在金陵,薛娘主仆如果听话,必已远扬,贾嫣师徒的「姹女教」尚未开坛,目前当不致于轻易地表明意向,「玄冥教」不过两个「仇华」及其属下而已,眼前这一仗暂时打不起来,便是打起来,自己的力量也嫌单薄。

  他虽佻达,却不莽撞,几经思虑,觉得有几件事必须先做:第一,蔡昌义的行蹤必须先查清楚,如果已被「九阴教」所掳,应该先救人,然后设法与「金陵五公子」聚齐。第二,「九阴教」教主是否仍在那座庄院?自己走了以后,她采取何种行动?她曾传谕通知「玄冥教」的人会商对付他们华家之策,眼下的情势又如何?第三,他对司马长青的案情,大体上固然已经明白,但因「玉鼎夫人」语焉不详,譬如碧玉小鼎爲何会被「九阴教」教主盗用,「九阴教」教主又如何与「玄冥教」的人勾结行凶等等关键,仍是想它不通。如有可能,他想见一见「玉鼎夫人」,或是与贾嫣师徒恳切地谈一谈。

  因之,他投店,他漫游,一来是避免爲「江南儒医」招来祸患,二来也是爲了隐秘行蹤,保持行动的灵活。他更爲几件必须要办的事安排了次序:想见「玉鼎夫人」倒不急,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查探「九阴教」的动向最好是在晚上,免得打草惊蛇,让他们提高警觉,目前还是关注一下「金陵五公子」的下落。他心思缜密,半日之间,好似成熟得多了。

  此刻,他信步漫游,东张,西望,来到了江干下关。金陵眼下是明朝的都会,也是水陆码头。下关一带,车马不绝,商旅如潮,另外有三多,那是镖局多、客栈酒肆多、茶楼楚馆多。这下关一带,其繁荣不下于城内夫子庙,大街之上,除了商贾行旅,船夫脚衙之外,到处可见高一头、阔一臂、横眉瞪目的好汉,这些人横沖直闯,斗殴滋事,如同家常便饭,公门的捕快,只要不出人命,竟也视若无睹。

  华云龙在那熙来攘往的人丛中转了一转,不见特殊扎眼的人物,便向一座不大不小的茶楼踱了过去。一个茶博士迎了上来,哈腰打躬道:“少爷请,楼上有雅座。”华云龙将头一点,登上二楼,选了一个临窗的位子。

  茶博士急忙搬动桌椅,阿谀道:“嘿嘿,这窗口面临长江,空气清朗,比雅座更好。爷,您喝什麽茶?”

  华云龙信口言道:“普洱。”

  茶博士干笑一声,道:“您老来自滇边吧?嘿嘿!其实「普洱」不如「武夷」,「武夷」不如「君山」,「君山」不如「龙井」。「龙井」的「毛尖」,那才是茶中珍品。爷,您老泡一杯「毛尖」试试如何?”

  华云龙目光一擡,笑道:“你对茶很有研究?”

  茶博士微微一怔,哈腰道:“爷夸奖。”

  华云龙脸色陡沈,道:“我要普洱。”

  茶博士又是一怔,蹑嚅道:“这……这……”

  华云龙朗声大笑,道:“这什麽?普洱缺货,是麽?”

  茶博士一脸尴尬,连连作揖道:“是,是,普洱缺货,爷海涵。”

  华云龙大笑不已,道:“既然缺货,何须饶舌,你倒很会做生意。”

  茶博士满脸通红,垂目道:“大人不记小人过,爷见谅。”

  华云龙轻轻挥手道:“去吧,随便什麽茶,我都喝啦。”茶博士想不到他如此好说话,擡目一楞,随即哈腰告退,匆匆下楼而去。

  这一刻,楼上的茶客均纷纷向他望来。一者是他劲装佩剑,体形伟岸,目光熠熠,英气逼人的缘故,再者,爲了选一杯茶,他竟调侃了店伙一顿,旁人只当他寻事惹非而来,因之格外惹人注意。须知白昼饮茶,大半俱是游手好閑、无所事事的人,这种人不但喜欢起哄,而且专门好称英雄,强替别人出头,美其名曰谓之打抱不平,不料华云龙随和得紧,仅是打个哈哈而已,那就不免令人失望了。华云龙气派极大,目光在衆人脸上一转,便自去望窗外,悠然自得地欣赏那浩瀚的江水、往来的船只。

  “二哥,此人身手不弱?”

  另外一个清朗声音道:“嗯,此人英气朗朗,神仪内蕴,是个内家高手。”

  华云龙虽在眺望江景,但他乃是有爲而来,两人的谈话,他听得一字不漏。就在这时,茶博士端来一壶香茗,他回过身来,啜了一口,趁机朝那声音来源望去。但见茶楼一角,面对面坐着两个三十左右的汉子,其中一人虬须绕腮,颊上老大一条刀疤,另一人体形瘦长,眉心一颗黑痣,两人同是短装打扮,身带兵刃,但却风尘仆仆,戚容盈面,一副焦灼不安的神情。他朝两人望去,那二人也正向他望来。

  华云龙并无以貌取人的习气,目光一触,顿时微微一笑,道:“两位兄台若不见弃,何不移驾一叙?”因爲一句话,已激起侠义的心肠,他竟忘怀了此行的目的,主动招呼别人了。

  两个汉子犹豫了一阵,终于端起茶具,走了过来。瘦长汉子抱拳一拱,道:“区区骆振甫,这位是区区三弟,姓马名世杰……”

  华云龙还了一礼,肃容道:“在下白琦,两位坐下谈。”这是他暗中的决定,凡遇未明底细的人,一律暂用假名。骆振甫与马世杰道了「久仰」,分别在他两侧落坐。

  

  三人寒暄一翻,华云龙向他们打听「金陵五公子」的消息,马世杰悄声道:“他们正在找一个人。”当下食指沾水写出了三个字——华云龙。

  

  华云龙蓦然见到自己的姓名,不觉凛然一震,华云龙歉然一笑,道:“两位兄台幸勿见责,在下正是华云龙。”马、骆二人怔了一怔,彼此相顾,似乎仍难置信。

  华云龙只得又道:“在下原是被「九阴教」教主所劫,昨夜脱险归来,曾经见过余老前辈,虚名相见,也是逼不得已。”

  

  于是骆振甫、马世杰带领华云龙去找「金陵五公子」,出城不多时,在一处树林边就碰上了蔡昌义与李博生、余昭南等人,大家聚在一起攀谈。华云龙一一抱拳作礼,道过久仰,然后一顾蔡昌义,说道:“昌义兄,我脱险归来,却是遍寻不获,你到哪里去了?”

  蔡昌义嚷嚷道:“还说哩,你找我,我又何尝不在找你,练了三天武功,再到你囚禁之处,你却不翼而飞了。”

  华云龙不胜诧异,讶然问道:“怎麽?你知道我被禁之处?”言下之意,有点不太相信,因爲蔡昌义乃是性子急躁,义薄云天的汉子,既然早知他被禁之处,断无不出手救人之理,纵然变得聪明了,知道一个人力量单薄,不足成事,那也不会不闻不问,独自跑去「练了三天武功」的。

  余昭南与李博生也不敢相信,两人都是目射神光,讶然地望着他。蔡昌义却是一无所觉,仍旧话焉不忿地道:“当然罗,如若不然,我怎会快马传讯,找博生兄他们从速赶回。”

  李博生恍然而悟,道:“这样讲,你差人传讯之时,尚不知华兄已经脱险罗?”

  蔡昌义突然道:“如今魔劫已兴,前天晚上,我就见到「玄冥教」的人与「九阴教」教主窃窃私议……”

  提起「九阴教」主,华云龙不觉精神一振,接口问道:“你在哪里见到他们窃窃私议?”

  蔡昌义突然意兴遄飞地扬一扬目,笑道:“就在你那被禁之处的前院啊,前天晚上,我见到的可多啦。”

  华云龙眉头一皱,道:“你究竟见到些什麽?何不爽爽快快地讲?”

  蔡昌义道:“我当然要讲,我问你,有一个姓高名泰的前辈,你可认得?”

  华云龙道:“可是一个身躯雄伟,气派恢宏,却又眉清目秀的人?”

  蔡昌义将头一点,道:“正是,正是,年纪大概三十五六。”

  华云龙道:“我认得,那是周一狂周老前辈的传人,武功是家祖与家父传授的,我称他叔父。怎麽样?你见过他了?”

  蔡昌义神采飞扬地道:“非但见过,还见他轻轻一掌,就将那「九阴教」教主打回老家去了。哈哈,那气派真是令人羡慕。”

  华云龙瞠目一怔,暗暗忖道:怎麽回事?「九阴教」教主死啦?高叔父的功力突飞猛进了麽?他心中生疑,口中说道:“你讲清楚一点,最好从头讲,免得把我弄糊涂了。”

  蔡昌义道:“这有什麽糊涂的?就这麽一掌嘛。”他左臂一抡,作了个抡臂出掌的架式,李博生的鼻梁险险遭殃。

  李博生向后一仰,伸手握住他的左腕,道:“不要比手划足,你讲「九阴教」教主可是死啦?”

  蔡昌义讪讪然收回手臂,道:“没有死,是回老家去了。”

  余昭南接口笑道:“我明白了,「九阴教」教主被高大侠一掌击伤,如今回老巢养伤去了,对麽?”

  蔡昌义忙加解释道:“你讲对了一半,回老巢倒是不错,但她并未受伤。”愈解释愈令人不解,「九阴教」主既未受伤,像她那样雄心万丈的人,怎会突然回到老巢去呢?

  华云龙眉头一皱,道:“你这样讲,咱们愈听愈迷糊,还是从头讲起吧!譬如「九阴教」教主与「玄冥教」的人议论些什麽?我那高叔父又如何碰上「九阴教」教主?「九阴教」教主如何被我高叔父一掌打回老家去了?那时候他又身在何处?等等,一桩一桩慢慢地讲。”

  蔡昌义先是一怔,但见衆人一个个瞪着眼睛瞧他,十几双眼睛全有迷惘之色,因之无可奈何地道:“好吧,我从头讲。”

  他闭上眼睛,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说道:“前天晚上,我由锺山之巅,练武回来,那时候约莫戌初时分,心想三日不见,不知你境况如何?因之也未进城,便自沿着山麓西奔,到达你那囚禁之处。”目光移注华云龙,继续说道:“你知道,那座庄院,三天前我已去过,那时你被人倒转身子,吊在树上。”

  华云龙何尝知道,但他也不解释,微道:“讲下去吧,细节不必说。”

  蔡昌义才又接道:“我径奔后面的独院,不料树上无人,院中也无灯光,当时,我以爲你出了意外,心中一急,便想抓个人来问问,但我领教过他们的武功,知道他们一个个俱都不凡,故此我行动特别谨慎,小心翼翼地朝那前院掩去……”

  余昭南听到这里,不觉暗暗失笑,忖道:你也知道小心谨慎麽?这倒确是异数。心中在笑,口中催道:“讲快一点,不重要的不必讲。”

  蔡昌义瞪了他一眼,始才接道:“那前院大厅之上,灯火通明,从窗户中望去,但见人头攒动,竟然不下二十人之多。当时我心中想道:莫非正在询问云龙弟麽?这样一想,我顿时热血沸腾,忘了顾忌,脚下一点,就待沖向大厅……”

  忽听马世杰失声叫道:“啊呀,那可泄露行藏了。”

  蔡昌义道:“我都不急,你急什麽?行藏若是泄露,往后的事如何知道?”顿了一下,又自接道:“我有时性子很急,那时却心中一动,暗暗忖道:不对,若是正在询问云龙弟,我这样闯去,救得了人麽?因之我强自镇定,又複悄悄地掩了过去,爬上了一棵榆树,俯身下视,朝那厅屋中望去。”

  李博生点一点头,笑道:“不错,粗中有细,若能随时警惕,咱们也就完全放心了。”

  蔡昌义眼睛一瞪,道:“不要打岔。讲到要紧关头了。”李博生眉头一扬,闭口不语。

  蔡昌义接道:“原来那厅屋之中,席开两桌,乃在大宴宾客,其中一个红脸白髯老者,独踞客席的首位,「九阴教」教主则在另一桌首位相陪,其余「九阴」、「玄冥」两教的属下,彼此穿插而坐,情谊极爲融洽,倒是不见云龙弟的影子。”

  华云龙道:“那红脸白髯老者,是「玄冥教」的教主麽?”

  蔡昌义道:“不是,那是「玄冥教」的总坛坛主,複姓端木,名字就不知道了。”

  华云龙道:“所谓「窃窃私议」,那是宴会以后的事了。”

  蔡昌义道:“不,就在酒宴之间。”

  华云龙失笑道:“酒宴之间,怎麽叫「窃窃私议」呢?”

  蔡昌义道:“唉,窃窃私议是我讲的。我藏身的榆树距离大厅两丈有余,又隔着一层窗户,他们讲话时高时低,我听不清楚,在我来讲,这不成「窃窃私议」了麽?”此话一出,大伙顿时哄然大笑起来。

  蔡昌义眉头一蹙,沈声喝道:“笑什麽?这个不算好啦!难道他们闭门密谈,商议那偷鸡摸狗、爲非作歹、伤天害理、制造杀劫的事,也不算「窃窃私议」麽?”

  衆人越发想笑,但因听到「伤天害理,制造杀劫」几个字,知道事涉机要,也许已有重大的发现,因之人人忍住笑声,闭口不语。华云龙当日自愿受缚,任凭梅素若将他倒吊起来,主要的原因,便是想要探听「九阴」与「玄冥」两教如何勾结?如何对付他们华家,以及有关司马长青夫妇被害的详情。如今司马家的血案固然不必全力追查,但那两大邪教勾结的内情,却仍一无所知,此刻听蔡昌义这样一讲,他不觉心神一凛,急忙接道:“好啦,不必在字眼上推敲了。讲下去,你听到些什麽?”

  蔡昌义眉头一皱,道:“真要命,紧要关头,他们就把声音放低,偏偏听不清楚。”

  华云龙道:“拣你听到的讲吧。”

  蔡昌义道:“总括起来,不外五点:第一,他们设法对付华家。第二,他们曾提到「玉鼎夫人」。第三……”

  华云龙又是一凛,道:“他们想对「玉鼎夫人」怎样?”

  蔡昌义道:“这是那端木坛主讲的,他请「九阴教」教主务必设法找到「玉鼎夫人」,目的何在?我却未曾听到。”

  华云龙暗暗歎一口气,道:“好啦,请往下讲。”

  蔡昌义道:“第三,「玄冥教」準备于六月六日开坛,说什麽要请「九阴教」鼎力支持。”

  华云龙双眉一耸,道:“这就是奇怪了,两教既然相互勾结,「玄冥教」开坛立派,「九阴教」岂无默契,爲何还要特别商议?这中间怕是另有阴谋了?”

  蔡昌义道:“是否另有阴谋,我不知道,我听到的就是这些。”

  华云龙微一凝思,道:“你可知道,「玄冥教」的总坛设在哪里?”

  蔡昌义想了一想,道:“好像是西蒙山城。”

  华云龙道:“哪里有个「西蒙山城」?”

  李博生接口说道:“没听说有个「西蒙山城」,恐怕是「沂蒙山区」之误。”

  蔡昌义眨眨眼睛,忽然叫道:“对啦,沂蒙山区,沂蒙山区的黄牛坪。”

  李博生微微一笑,道:“恐怕又听错了,我到过泰安、莱芜、新泰、蒙阴一带,由泰安折向东南,经徂徕山而至蒙山主脉,靠近新泰附近,倒是有一个地名叫做「放牛坪」……”

  蔡昌义又道:“你到过沂山麽?”

  李博生摇一摇头,道:“没有。”

  蔡昌义道:“这不结了麽?蒙山有个「放牛坪」,怎见得沂山没有一个「黄牛坪」?怎见得是我听错了?”

  余昭南朗声一笑,道:“好啦!好啦!不要争啦!「放牛坪」与「黄牛坪」不过一字之差,只要是沂蒙山区,将来不怕找不到。昌义弟,你讲第四。”

  蔡昌义乃道:“这第四点,可是正对你的,你尔后的行动,可要特别小心一点。”

  华云龙暗吃一惊,道:“怎麽说?”

  蔡昌义道:“他们谈你谈得最多也最久,总之要设法将你掳去。”

  华云龙脱口问道:“可是那梅素若的主意?”

  蔡昌义道:“不是,那天晚上,姓梅的女子神情淡漠,一直没有开口。”

  华云龙讶然道:“那是谁的主意?「九阴教」教主麽?”

  蔡昌义摇一摇头,道:“据那端木坛主说,乃是他们教主的主意,要请「九阴教」教主通力合作。”

  华云龙越发讶然道:“什麽道理啊?我是无名小卒,「玄冥教」教主爲何这般重视我?”

  蔡昌义道:“你目前固然还是无名小卒,但咱们总要创一番事业,「九阴」、「玄冥」两教难免兴风作浪,咱们準备拥护你来领导,好好给他们一点教训,那时候,你就不是无名小卒了。”

  余昭南接口说道:“不错,咱们这一代总该有个领导人,这个人你最合适。”

  李博生道:“如果「玄冥教」的总坛确实设在沂蒙山区,那麽,咱们这一代的形势就与上一代差不多。上一代一教、一会、一帮鼎足而三,侠义道的领袖是令尊。咱们这一代,西方有「星宿派」的魔教作怪,南方有「九阴教」盘踞,沂蒙山区再创一个「玄冥教」,那也是鼎足而三,由你来领袖咱们年青的一代,可说最恰当也没有了。”

  这三人异口同声的讲,华云龙内心确是激动不已,但他并非狂妄自大的人,此刻的心思也未放在领袖群伦上面,因之讪讪然道:“三位兄长太擡举我了,我自忖德鲜能薄,不足以担当重任,况且这也是想像中的事。那「玄冥教」教主这般重视我,自然与我的武功、才能、意向等无关,其中的道理,令人莫测高深,三位兄长还得先帮我想它一想才是。”

  蔡昌义道:“不必想,反正与令尊令堂有关就是。一边寻思,一边喃喃道:“第五……第五……”头脸一擡,忽然叫道:“没有了。”

  华云龙微微一怔,李博生接口道:“你不是说,「总括起来,不外五点」麽?”

  蔡昌义道:“鸡零狗碎,那不能算。”

  余昭南道:“什麽鸡零狗碎?讲出来参考参考也是好的。”

  蔡昌义道:“没有参考的价值。”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你说他们闭门密谈,商谈爲非作歹,制造杀劫的事,但我听到现在,尚未听见一点较爲具体的事实,这是什麽道理?”

  蔡昌义眉头一皱道:“事实如此嘛!听到的我都讲了,若有未讲的,那也不过几个人的姓名而已,还有什麽道理不道理。”

  华云龙道:“什麽人的姓名呢?”

  蔡昌义道:“什麽刑纣啦,任玄啦,慈云头陀啦,天乙老道啦,黄山瞿天浩啦,他们提过的姓名不可胜计,讲得又複时断时续,我一时也记不清楚,纵然记得清楚,也辨别不出对是不对。这些怎能归结成一点,叫我讲出一个道理来?”

  他认爲没有道理,认爲是鸡零狗碎的事,所以不讲,殊不知这些人的姓名,听到华云龙的耳中,华云龙却是心神俱震,暗暗忖道:这就是阴谋了,他们提到这些人的姓名,谅来不是蓄意笼络,定是计划暗杀,就像杀害司马叔爷一样,不然的话,这些人归隐的归隐,失蹤的失蹤,提他作甚?

  

  不过,这是他心中猜想,表面却未流露震惊的神色。他顿了一下,觉得事无佐证,还是不要说出爲是,免得徒乱人意。于是,华云龙展顔笑道:“这就讲来,所谓「窃窃私议」之事,也就是这麽多了,是麽?”

  蔡昌义道:“我是归纳起来讲的,其实他们边谈边饮,直到午夜才散席。”

  华云龙道:“散席以后呢?”

  蔡昌义意兴阑珊地道:“走啦。”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散席以后,「玄冥教」的人定是走啦。”

  蔡昌义一愕,道:“怪事,你怎麽知道的?”

  华云龙笑道:“这还不简单麽?我那高叔父大概不久也就到了,「玄冥教」的人设若在场,那该是一场大战,「九阴教」教主便不致于回老家去了。”

  蔡昌义一掌拍在腿上,高声叫道:“有道理,你听我讲。”他兴致来了,未容华云龙开口,抢着说道:“酒宴过后,「玄冥教」的人告辞而去,「九阴教」教主好像心事重重,遣散了部属,独自一人在那庭院之中踯躅不已,我便趁此机会转了一圈,搜查你的影子,等我再回前院,「九阴教」教主的面前却已多了一人,那人便是你那姓高的叔父。”

  华云龙道:“我那高叔父爲何半夜去找「九阴教」教主?”

  蔡昌义眉头一扬,道:“找你啊。”话声一顿,倏又接道:“「九阴教」教主的气派倒也不小,等我回至原处,只见她寒着脸孔,冷冷喝道:「阁下何人?爲何夜闯民宅?」你那高叔父干脆得很,朗声答道:「高泰,来向教主讨个人情。」哈哈,这两句话答得妙极,我蔡昌义恐伯一辈子也学不像。”

  华云龙唯恐他岔开话题,连忙接道:“后来怎样?「九阴教」教主如何回答?”

  蔡昌义道:“「九阴教」教主先是一怔,接着冷声一哼道:「名不见经传,向我讨个什麽人情?」你那高叔父确实是干脆得很,他答道:「在下固然名不见经传,华天虹之名教主当不陌生吧?我来向教主讨还他的公子。」他这样一讲,不但「九阴教」教主当场怔住,便连我也怔住了。”

  华云龙道:“难怪她要发怔,那时我已走了,但不知她怎麽说?”

  蔡昌义道:“她怔了半晌,你那高叔父更妙,他也不回答,擡臂一抡,轻轻向左挥去,我正感不解,忽听「九阴教」教主骇然叫道:「困兽之斗,你是什麽人?」你那高叔父道:「不错,当年叫困兽之斗,如今是孤云神掌。」他这里话声刚落,只听「哗啦啦」一声巨响,左侧那株高逾五丈的榆树,已经贴地折断,倒在庭院之中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接道:“「九阴教」教主倒也干脆,冷声说道:「我有一句话,怕你不肯相信。」你那高叔父道:「你是一教之主,只要你讲,在下全信。」「九阴教」教主道:「傍晚时分,华云龙已经不告而去,你信麽?」若说不告而去,谁能相信?当时我便在暗中骂她「鬼话连篇」,不料你那高叔父楞了一下,却是抱拳一拱,说了一声「打扰了」,随即转身而去。”

  余昭南接口问道:“就因高大侠一掌折断一棵榆树,「九阴教」教主便回老巢去了麽?”

  蔡昌义道:“当然不那麽简单。高大侠的气派,我是万分心折,但那「九阴教」教主却是怒塞胸臆,见到高大侠转身便走,当即冷冷一哼道:「要来就来,要去就去,你太目中无人了」。高大侠闻言之下,顿时止步道:「教主可是心中不忿,想要指点在下几手武功麽?」那「九阴教」教主冷然道:「你且接我一掌,再走不迟。」高大侠坦然说道:「在下候教。」于是,两人便交换了一掌……”

  余昭南急声问道:“结果如何?”

  蔡昌义道:“我是看不出来,但他二人掌风相接,高大侠退出半步,「九阴教」教主摇幌了半晌始才站稳。等她站稳,高大侠早已道过「承教」,飘然离去了。”

  余昭南道:“这麽说,「九阴教」教主并未落败啊?”

  蔡昌义道:“我也不知道,但等高大侠离去以后,「九阴教」教主忽然喃喃说了两句「老了」、「老了」,然后又在庭院之中踯躅起来。”

  余昭南追根究底地道:“那也不能断定「九阴教」教主回老巢去了啊?”

  蔡昌义道:“话是不错,还有下文哩。”他顿了一下,始才接道:“「九阴教」教主一边踯躅,一边思虑,半晌过后,突然步向大厅,传来了堂主以上的徒衆,当即宣布将那教主之位,传给「幽冥殿主」梅素若,她自己便将克日南归。至于其中的细节,那也不必细述了。”

  余昭南听他作了结尾,乃道:“嗯,这也算得「一掌将她打回老家去」,不过……”

  蔡昌义浓眉一皱,道:“还有什麽「不过」?”

  余昭南目光一擡,道:“这似乎谈不上「魔劫已兴」四个字。一般讲来,老魔功力深厚,心肠比较狠毒,小魔接任,无论功力与手段,总该比老魔稍逊一筹,以咱们的立场而言,那该是一个喜讯。”

  蔡昌义眼睛一瞪,道:“喜讯?你道梅素若是位温柔多情,心地慈善的闺阁千金麽?你问华兄弟,那女子该有多冷?有多狠?谈到武功,恐怕华老弟也不是她的敌手哩。”余昭南凛然一惊,不觉目瞪口呆,答不上话来。

  华云龙听说梅素若接掌了「九阴教」,心中五味翻腾,也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总之惘惘怅怅,怎样也不是滋味。他性情烦躁,不愿多想,因之找个借口,道:“昌义兄,这事不谈了,咱们走吧?”

  于是衆人相继随行,默默地上了官道。此刻已是申牌时份,豔阳斜挂在天空,那燠热的阳光,辐射在人们身上,令人有一种焦躁烦闷的感觉,心头杂乱异常。到得城中,华云龙因爲已见着他们,所以也放下了心,遂与他们告别。

  

 

  华云龙在那定远城中寄宿一宵,次日天色未明,他已出城往南驰去。这一日到得赤镇,只见街道尽头一座茶楼,悬着一块「宜兴楼」的招牌,他心中一动,当即紧行几步,进入那茶楼之中。这「宜兴楼」兼营酒食,生意兴隆,打尖的时刻虽过,进出的人却仍不少。

  他一身劲装,腰悬古剑,臂上搭着一件披风,伟岸的身躯风神飒飒,登上茶楼,立时便将全楼的目光引了过来。他选了一处临窗的座位坐下,一个店伙哈腰走了过来,歉然道:“小店的人手不够,怠慢公子了。”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别客气,随便弄点酒菜来,再泡一壶茶,回头在下有话请问。”那店伙连忙应「是」,再哈腰,转身退去。

  霎时间,私语之声窃窃而起:“谁家的少爷啊?顶随和的。”

  “嗯,气度不凡,定是豪门子弟。”

  “看他英气逼人,秀逸中别有威严,怕是少年侠士哩。”

  小地方嘛,几曾见过华云龙这等人品,那是难怪他们窃窃私议了。须臾,店伙计送来酒菜,端上一壶茶,替华云龙斟了一杯,道:“公子辛苦,请先用茶。”

  华云龙端起茶怀,呷了一口,见那店伙计并无退走之意,心知是在等侯自己问话,于是微微一笑,道:“在下请问,贵镇有客栈麽?”

  那店伙计连忙陪笑道:“不伯公子见笑,敝镇总共不过六七百户人家,又是穷乡僻壤,过往的行人少,哪儿有客栈?不过,公子想投宿,小的可以替您设法。”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接口道:“够了麽?那该招呼咱们了。”清脆的声音宛若银铃,回肠震耳,华云龙不觉一惊,急忙循声望去。

  但见左墙角下,靠近楼梯之处,赫然坐着一个白衣纶巾的少年文士,另外一个十四五岁的书童陪侍一侧,正自眉目含笑,朝他这边望来。那文士相当俊美,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只见他眉黛远山,目如朗星,挺秀浑圆的鼻梁,红若涂丹的嘴唇,那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线形若编贝的牙齿,丰盈的双颊,居然还有一对深浅适度的酒涡,脸上的肤色晶莹如玉,无邪的稚气尚未褪尽,但那无邪的稚气当中,却又隐含刁钻顽皮的慧黠神情,令人见了,顿生舒坦喜悦的感觉,恨不得要去逗他一逗。

  可是,这时的华云龙其感觉又自不同。一者由于那少年来得突兀,话声震耳,再者,那少年虽在全楼茶客目光凝注之下,却能神色自若,坦坦然毫不在意,足见非是泛泛之流。眼下乃是多事之际,此处更是穷乡僻壤,他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乍然见到这等人物,也就不觉暗暗警惕了。

  这片刻间,茶楼的空气,好似突然间凝结起来,沈寂得落针可闻。华云龙瞧着瞧着,忽然心中一动,暗暗忖道:噫,此人好生脸熟,好象在哪里见过?究竟在哪里见过呢?这一发现,顿时令他挤眉蹙额,目光如电,一面凝注,一面深深的沈吟起来。

  忽见人影晃动,那店伙计颠着屁股,走到那少年文士的面前,哈腰陪笑道:“怠慢,怠慢,少爷要什麽?敢请吩咐。”

  但见那少年眼角一挑,道:“你好势利啊,称他公子,称我少爷,可是见他身佩长剑,是个武人,欺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敢揍人麽?”

  那店伙啼笑皆非,只得作揖陪礼,涎脸笑道:“公子说笑了,您请……”

  岂知话未讲完,那少年已自「噗哧」一笑,朝那书童道:“麒儿啊,这年头当真要凶一点,你看他改口多快?”

  那书童以袖掩口,忍住笑声道:“小……少爷说得是,一声「公子」,听起来挺新鲜的。”

  华云龙不觉暗暗失笑,忖道:这是谁家的小少爷?看起来比我华某还要顽皮古怪,哈哈,我且看看他还有什麽花样?要知华云龙本身便是调皮捣蛋、精灵古怪的大孩子,眼前这位美少年与他的性情不谋而合,那是多麽畅心悦意的事。霎时间,他那佻达不羁的顽童之性擡起头来,顿时就将警惕的意念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听那少年说道:“我娘讲的不错,车、船、店、脚、衙,这些人见风使舵,最是滑头,你说是麽?”

  那书童点头笑道:“可不是,这伙计滑头得很,想必就是夫人讲的所谓「店」吧?”

  他二人一搭一挡,有说有笑,弄得那店伙满脸通红,哭笑不得,却又不便发作。那店伙计无可奈何,只得涎着脸孔,可怜兮兮地道:“公子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的……”

  美少年脸庞一转,笑眯眯的道:“我又何尝记你的过?”

  那店伙计身子一躬,道:“是的,小的乃是一时疏神,怠慢了公子,您老量大福大,自然不会与小的计较。您老请吩咐,要些什麽?小的这就去办。”

  这伙计巧舌如簧,能说会道,美少年想是被他捧得心头软了,将头一点,道:“好吧,送一份酒菜来。”那店伙计如逢大赦,急忙应一声「是」,躬身退去。

  讵料美少年突又叫道:“伙计。”那店伙闻声一震,连忙回身站定。

  只见美少年含笑说道:“知道我要什麽酒菜麽?”

  那店伙早已七荤八素,愣愣然道:“你要什麽酒菜?”

  美少年擡起手臂,朝华云龙这边一指,道:“照他的来一份,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什麽,短少什麽,唯你是问。”

  华云龙凛然一震,暗暗忖道:来了,原来他转弯抹角,果然是沖着我来的。他岂是怕事的人,同时气派也爽朗得很。只见他哈哈一笑,站起身来,遥遥一拱,道:“既然相逢,便是有缘。兄台的胃口与在下相同,在下的酒菜尚未动过,若不嫌弃,何不索性移驾一叙?”嘴上这样讲,心里却在暗暗盘算,忖道:任你刁钻古怪,我不相信华某斗不过你。哼,好好歹歹,我华某总要摸清你的底细。

  那美少年果然像是有所爲而来,只见他眉头轻扬,道:“听说你性子豪迈,如今一见,倒也不虚。”站起身子,扭头一顾那书僮,接道:“麒儿,咱们过去叨扰他一顿。”步子一迈,翩翩然领先走了过来。

  华云龙已经打定主意,决心以不变应万变,瞧瞧他的花样再说。因之一面吩咐那店伙计增添杯盏酒菜,一面延请他们主仆入座。那店伙计倒也乖巧,一听吩咐,顿时行动如飞,须臾已将酒菜杯盏準备齐全了。被称「麒儿」的书僮端起酒壶,爲他二人斟满了酒,华云龙本想客套几句,岂知那「麒儿」放下酒壶,人未坐下,却自一本正经的道:“喂,咱们小……少爷不会喝酒,这可是应个景儿。”

  华云龙端起酒杯,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不敢相强,我是先干爲敬,见台随意可也。”一仰脖子,首先干了一杯。

  美少年执杯在手,果真沾了一沾唇,意思了一下,然后笑道:“公子,你倒爽朗得很。不过,我却认爲你太过份了。”甫一开口,即便伤人,华云龙不虑有此,一时无法适应,不觉怔住。

  美少年见他发愣,突又柔声道:“你说不是麽?咱们算是初次见面,你也明明知道我是有所爲而来,是敌是友呢?我敢断言,你并没有弄清楚。可是,你不问我的来意,也不问我的姓名,端起酒杯就喝,那酒是麒儿斟的,倘若我是你的敌人,麒儿在那酒中做了手脚,你也这般爽朗,这般毫不在意麽?”

  词意固然有理,词锋却不留情。华云龙暗暗一哼,忖道:既知是初次见面,你不也太过份了?我华某如果怕你做什麽手脚,那也不敢招惹你了。想归想,却不能讲出口来,当下将计就计,微微一笑,道:“兄台教训得是,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美少年好似认爲「孺子可教」,十分畅意地展顔一笑,这一笑,华云龙不觉愕然一愣,原来他那笑容天真而妩媚,便是明媚的少女,也要逊色三分。只听他咭咭呱呱的道:“我姓宣,宣布、宣扬、宣誓、宣诏的宣,我是从母姓,单名一个威武的威宇。听清楚了麽?”毕竟是年轻人不怕噜嗦,一个名字解释半天,还怕别人听不清楚。

  华云龙暗暗皱眉,表面却是微微颔首,道:“小姓华,表字云……”

  话犹未毕,宣威已自截口接道:“我知道,表字云龙,不必说了。”顿了一下,忽又接道:“你不问我爲何来找你麽?”

  华云龙见怪不怪,展顔笑道:“正要动问。”

  宣威爽利地道:“我们在滁县遇上余昭南兄,他说你往这个方向来了。”

  华云龙哑然失笑,暗暗忖道:你也太恶作剧了,既然是自己人,爲何不开门见山,爽爽快快的讲,偏要故作神秘,惹人紧张一阵?唉,娇生惯养的孩子,此刻还要开玩笑哩。他暗自慨歎,却是无以解嘲,想了一想,端起酒壶,替自己斟满一杯,又爲宣威添了一点,然后擎杯在手,微微一笑,道:“俗语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只要志同道合,是不是一家人,那都没有关系。我比大,斗胆喊你一声宣兄弟。来,宣兄弟,小兄敬你一杯,算是向你道劳。”

  宣威天真得很,眉头一扬,道:“刚才不是敬过一怀啦?”

  华云龙朗声一笑,道:“这叫做「礼多人不怪」,我先干啦。”脖子一仰,径自干了一杯。

  宣威词穷,只得皱起眉头,呷了一口。华云龙道:“好啦,咱们算是一杯订交。”

  宣威顿了一下,突然嚅声道:“龙……龙哥。”

  华云龙先是一愣,继而欢声道:“对,喊龙哥,再喊一声。”他爲人心怀坦蕩,胸无隔宿之怨仇,耳听宣威怯怯的喊了一声「龙哥」,顿时就将满腹的懊恼抛到天外去了。宣威不知何故,脸上竟然泛起一片红晕,不但未减,并且垂下头去。

  华云龙哈哈大笑,道:“咄,你看你,这有什麽好害羞的?我告诉你,你龙哥最重情义,喊我「龙哥」,一辈子不会吃亏。”宣威闻言之下,脸更红,头更低,迎面望去,只见后脖子也都红了。

  华云龙哈哈一笑道:“算了,我们也该找地方歇息了。”于是三人人下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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